他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布,打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声音空旷、单调、死板,像山谷里的伐木声。就是这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徽音那十只纤细修长的手指下流泻出美妙无比的乐曲;多少个夜晚,宗孟转身去书斋小歇或写文章,自己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抽烟,听她弹奏一首首动人的曲子……何须言谈文字?这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回资在两人的灵魂里,而两人的灵魂又在这美妙的旋律里交融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相知相亲着。
人走了,房子里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温馨的生命气息正在逐渐由浓到淡,一丝一缕地飘散、消失。
他上楼,进了徽音的卧室。
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闺房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那些家具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童,张着空洞、可怜的眼睛,木然地瞪视着他。
活气,生命的活气,从头顶流到脚底,被冰凉的地板吸走了。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觉得脑子、心脏、血管都锈住了。
他去敲响狄更生家的大门。
老人戴着中国小帽,坐在转椅上,交给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里,"双栝老人"。说得很含糊:仓促返国,未及面辞,非常抱歉。
祝学业日进。后会有期,国内再见。
这种含糊的措辞增加了他的疑窦。他拖着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领去,路过杂货铺,老约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着手拆开信,里面的文字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抖着、跳着,一个字也没有看懂。他抬头前望,房屋、树木、行人都在旋转。他踉跄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体不好?进来喝一杯咖啡吧?"老约翰说。
"不啦,谢谢您。"志摩说,"我没什么。再见!"
回到家里,扭开灯,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开。
志摩:
我走了,带着记忆如锦金,里面藏着我们的情,我们的谊,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所有的话走了。我回国了,伦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从柏林回来就会打火车站直接来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腾的热情,也怕我自己心头绞痛着的感情,火,会将我们两人都烧死的。原谅我的怯懦,我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将自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引起亲友的误解与指责、社会的喧嚣与非难,我还不具有抗争这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我也还不能过早的失去父亲的宠爱和那由学校和艺术带给我的安宁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的小说我已经不再惊异人生的遭遇。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什么风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双眼睛。上次您和幼仪去德国,我,爸爸、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边,她张着一双哀怨、绝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颤抖了。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的秘密。她全看见了。
其实,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听说她要单身离你去德国,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起因是什么我不明白,但不会和我无关。我真佩服幼仪的镇定自若、从容裕如的风度,做到这一点不是件易事,我就永远也做不到。她待我那么亲切,当然不是假装的,你们走后我哭了一个通宵,多半是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对真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恳求您理解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实是好的,您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但获得了这种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经大大的有福了。尽管幼仪不记恨于我,但是我不愿意被人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伦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逃回我的故乡,让那里浓荫如盖的棕榈、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颗不安宁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来后再作这个决定。那样,也许这个决定永远也无法作出了。我对爸爸说,我想家,想故乡,想马上回国。他没问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了解我,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国内的来信,也有回国一次的意向,这样,我们就离开了这留着我的眼泪多于微笑的雾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总免不了拖泥带水,对"过去"要投去留恋的一瞥。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吗?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里的一切吗?又真地奉还了您留在我生命里的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