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没有那些关于红色的惊心动魄的想象。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为它又大又红又亮,让我不敢正视。有长长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我活动着两脚,想把它送给你。就这样去折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也会疼,也会挣扎。它在阵阵钻心的痛楚中摇动不停,于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还有痛,我慌了。我发现血的颜色与花的颜色一样,一样鲜艳。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阵枯萎。来年春天才会再一次被染红,通红通红。我不知道就连它的枝叶也是红色的变异,就像红色沉淀冷凝之后就要发暗一样。土地有多么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发、不停地闪现出一片灿烂。
在浪涌一样呼啸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后,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来,一片花瓣浓厚得更为可怕。它们化为汁液在流动。我看见它们流成了河,流动,咕咕有声。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红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开始浪花飞溅,滚烫的热流灼伤了青草;接着就是无声的漫延,是冷却和渗透。大地松松地、宽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赠。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样抚育和生成了它们,这个漆黑的夜晚就如数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个春天,它们就会生出一片新的丛绿:茅草、稼禾、丛林、花卉。碧绿碧绿的是冷却的颜色,鲜红逼人的则是它的原色。原色是个标记,是个提醒。
妈妈,当我一个人走进大漠或丛林,当我凝视这无边的绿色和星星点点的鲜花时,我没法不再恐惧。我知道了一个奥秘就难以忘记,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奔流,听到了那一片呼号,妈妈,我怎么办啊!我抚摸着身边的一棵树,深知它是由什么变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亲人……我不孤单吗?所有的亲人都默然无语,注视我。
你匆匆地离开了。我多么费解,多么悲恸。我哪里知道你在汇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贪婪无边的泥土啊。我嘴边还留着你饲喂时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额上还有你吻下的湿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开了。你临行时站在门边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几年里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义。有慈爱,有叮嘱,更多的是牵挂。但这目光里包蕴的一切是我终生无法洞穿的。我仿佛听到你在让我去看守和爱护,让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它们半步——它们是什么?我寻找、打听,为走到它的身边我喊哑了喉咙、磨伤了双脚。它们是幼儿?是少女?是刚刚绽开的花、刚刚长成的果?是穷人的财富、是富人的叛娃?它们也可能就是这绿意盎然的丛林,是娇艳的花朵,是奔驰的生灵……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妈妈,我看守了也爱护了。
就在这其间学会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远也不忘记,不告饶,不妥协,不后退。我记住那冲天的红红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静静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红色河流。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链条衔接、扣住,然后传递下去。我将告诉我的朋友、妻女、远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撑破了喉管,我必须剖露给你了。
我告诉黑夜中还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践踏之夜,是禽兽痛饮之夜……在比岩石还要凉与硬的黑夜中,谁才不会绝望?所有的小动物都收敛了好奇,退到了欲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们四蹄着地,一声不响地观望着遥远处那场亘古罕见的大火。“这就是他们点燃的!”它们终于鉴定道。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你看着我吧。你注视中的我才真实。我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5
宁珂告诉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们多么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经为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勋。战事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民众的血和战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请先生再为正义之师一搏。
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超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
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