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宁珂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把马交给清了,先生。”
烛苗儿直直地向上。这个夜晚死一样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问了一句:“最后怎样了?告诉我吧孩子!”
也许是“孩子”两个字深深地触动了宁珂,他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半步——也许他要扑到曲予怀里吧……但他终于挺直了前倾的身子。他站在那儿,用力地忍着。曲予在烛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个年轻人是怎么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告诉我吧孩子……”
“……八一支队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个伤员。他们全被杀死在广场上。镇上人差不多都被围在那儿,他们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给杀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会好些?敌人一开始也伤了不少,他们恼怒了,抓到我们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他们从老百姓中间找民兵,找到一个也杀一个。我把马藏在镇东的一个小村里,离老远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们在放火烧镇子。敌人撤走时已经烧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点燃的东西都烧光了……这是黑马镇几十年里最可怕的一次大劫。这是敌人长久策划的一个阴谋……”
曲予怎么能够相信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点也不容怀疑。
“敌人走后我们就救火,掩埋尸体。大家哭成了一团,还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过的女人……我直接骑马去了山里,部队在山里。我也不知道部队为什么要进山,后来才明白他们主要不是提防土匪。还有外国军队,官府的正规军。我们是三面受敌。殷弓处境很难,我没有见到他,匆匆赶回来……”
“部队知道全部经过了吗?”
“知道了。战士们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之前几个司令收敛了很久,其中几个还派人与支队联系过,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长金志处见到的那个“小河狸”——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那孩子会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宁珂,但觉得这一切都无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一阵阵发冷。呆了很久,闵葵走过来,他才想起为宁珂做点什么。他吩咐为宁珂换下衣裳,为他洗去血迹、包裹伤口……“你得待在我这里了……”
宁珂未置可否。他心里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是为八一支队搞到那批军火。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战乱逼近了,可是在宁珂身边发生的惨剧,他还是第一次经受。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对任何恶行感到惊讶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同时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有多么光荣。这是贫穷无靠的弱者的事业——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在最残酷的关头,为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的,仅仅是这样一支队伍……
这片平原哪,我该憎恨还是挚爱?宁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来自平原。也就是说,残暴和丑恶就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自己滋生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了,也再没有比这个更为不幸的了。
面对这一切,一个人将怎么办?他只能抓起武器,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这儿叫“军火”。军人的怒火只有一个喷射孔,那是枪管。有邪恶之火,复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纵横交织的大火烧个不停,烧了几千年,烧白了一个平原,烧塌了高山。宁珂在睡梦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无法不感到恐惧。在这凄凉可怕的夜晚啊,没有一只手的抚慰,没有微风的吹拂,没有可以伏在那儿的一个肩头。他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区和平原、这里的开阔地,似乎正留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午夜里他一次次走出那个厢房,走到院子里。他听到了扑扑的海浪,昂昂的客轮,觉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热,就要齐刷刷地落下来,像败落的玉兰花瓣一样铺展大地。他觉得该是与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彻夜长谈的时候了。他要等待一个回答,那声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与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隐隐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压迫着。他在这遥远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阿萍奶奶。她们的眼睛同样善良和洁净无污——她们在这个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视他。
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青石上迎来了黎明。寒露把他的头发、衣衫全部打湿了,他整夜都感到头顶的玉兰树叶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边秋露,好凉的夜。整个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闪跳着那片火海,它燃烧着,眼看着腾腾跳动的烈焰掠过平原,一直烧到了大海。水浪的颜色顷刻之间变为赤色,与天空垂挂下来的红云接在一起。他站起来,东方已经红了。鸟儿开始喧哗。曲府大院里那个剃了光头的清已经开始在门前洒水清扫了。接着是那个身个小巧的姑娘来到院里,她看到宁珂先是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里,炊烟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这一会儿,宁珂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里见过的人。宁珂不由得“啊”了一声。
曲这一次径直走过来。她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头发乱成这样,满眼血丝,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