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子来,指着不知道从哪儿碰来一撮灰尘的王麟的鼻子尖——因为他刚从那里哼出来的一声最惹人注意,厉声喝道:
“马某在此向宣抚述职,无与别人之事,诸公想听听的,就安静坐下来听,少安毋躁。不想听的,就请便出去。这里是机密房,岂容得青蝇营营,在此胡噪!”接着他不客气地诘问童贯道,“我军一败之余,难道国法军纪,也都随着荡然无余了吗?宣抚受朝廷重寄,表率三军,竟容得有人在宣抚的机密房里大声骚扰!”
众人一齐看看童贯的颜色。虽说童贯的威风已经大大打了折扣,毕竟朝廷尚无明旨降下,大印还捏在他手里,尚有余威可逞。只见他脸色一沉,向门外挥挥手,幕僚们一窝蜂地退出机密房,然后就挤在房门之外三三四四地议论起来。
“让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参与末议,天下事焉得不坏?”
“都怪诸君不好,大家都推举那小子出使辽廷。俺当初就力持异议,其奈孤掌难鸣矣?”
“总怪俺等平日没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这俨然是个老前辈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谆谆教谕。希望使之成人的,争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说得太温和了,贾评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词来抵销他的影响。
“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妇萧氏(给各种身分的人以明确的称谓,这也是幕僚们的形式逻辑)多少贿赆。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网打尽之计。”他发起倡议道,“俺等这就动个议状,大家签署了衔名,公启宣相,把这个通敌有据、摇惑军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种他们识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装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妇萧氏多少贿略。只怕他经过前线时,已经作了手脚。”
这时童贯在室内看见马扩的脸色怒冲冲的,就陪笑安慰道:
“这些耗子们吃空了这里的粮仓,又想钻到哪里去觅食了?他们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脱不了身。”童贯平日虽然百般信用他们,对他们的个人想法,却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们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孝子贤孙,跟他一齐殒灭,却也割舍他们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抚使的位置上,就要让他们这些耗子继续来钻他的粮仓。这个道理犹如官家之对待他本人、对待王黼、蔡攸、高俅他们一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当下他安慰马扩道,“子充休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且议论大事要紧。”
童贯的气色越来越温和了,与他平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态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虚心求教的神气。他先盛赞马扩出使的功劳,可惜功败垂成。然后微微说到种师道刚愎违命,擅令杨可世过河挑战,打草惊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线溃败。他说的是谎话,但在战败以后,他已经把这个谎话反复说了十多次,并且在无可掩饰的情况下,已把这话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据马某所闻,耶律大石发动掩击,蓄谋已久,岂是我军挑衅之过?”
“这个暂且不谈,”童贯连忙摇手制止道,“先说善后之计,宣赞看看如何来收拾大局?”
接着他随到目前大局的核心问题是蔡宣抚、刘参谋都力主撤兵,宣抚司的僚属们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们。只有赵龙图一人力持异议,反对撤兵。于是他问道:
“赵龙图虽反对撤兵,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宣赞且说此中利害如何?”
马扩扼要地重复了自己的几点想法,还补充了刚才在众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机密话。他注意到童贯听得很仔细,特别对李处温的一节更加感到兴趣。马扩直截了当地反问道:
“主张撤兵的,都只为自己打算,不顾国家大局。马某且同宣抚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里兀自狐疑不定。”童贯说了一句他难得说的老实话,“这等大事,难道一战失利,就此罢了手不成?如今听宣赞这一说,大事尚有可为,俺听了心里也就踏实。宣赞快去找刘参谋,只要说得动他,俺仍主进兵之议,伺机力图反攻。至于宣赞深虑退兵时受到掩击,此言也深合吾意。宣赞找到刘参谋时,务必把这层意思,与他阐明。”
“这些马某都领会得。”马扩一席话说服了童贯,使他对进兵之议也热心起来,心里觉得舒畅些。“马某这就去找刘参谋,就说奉宣抚之命,与他谈话的。谈了后再给宣抚回音。宣抚好歹要打定主意,不为浮议所惑。马某才好办事。再者王介儒一行人现在安顿在行馆中,须得有人去款待他们数日,既要严防他们透露军情,又要虚与委蛇,待军事稳定后,再与他谈判。耶律大石提出共同御金之策,事关大局,须得朝廷作主。依马某末见,为长久之计,这例也未始不是一策,只是还要看看时势再说。”
“司里的人都已归心如箭,巴不得插翅高飞,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有心思再留下来承办公事?况且俺的心事也难与他们一一明言。这接待辽使之事,说不得,也只好——并烦劳宣赞了。宣赞快去找了刘参谋来与俺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