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①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