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刘延庆和他的亲信更怏地驱向童贯一边,减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后他补充道:
“刘延庆不足惜,环庆一军也是我的手足,岂可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对于马扩也是十分震动的。他虽然怀有西军中对刘延庆共有的轻蔑感,却没有料到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赵隆是个直性子,平时对他无所不谈,只是涉及到军中的大事时,却是深沉和谨慎的,不肯随便发表议论。现在他听赵隆说,一军之内,有人心怀两端,确是取败之道。这个论断,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话虽如此说,贤婿也不必过于深虑。”现在是轮到赵隆来安慰马扩,为他打气了。他说,“今日之事,不利于我者数端,有利于我者也有数端,盈绌之数,必须通盘筹计,才得取胜。”接着他就屈指历数了不利条件和有利条件,这些就是他在许多个漫漫长夜中深思冥想得出来的结论。有的马扩、刘锜已经听到、见到,有的却具有他们所不能够达到的战略价值。他要马扩把这些都带到统帅部,供今后作战时采用。于是继续道:“总之,事在人为。如能全军用命,万众一心,指挥上又不出什么纰漏,以我西军之兵精将勇、人强马壮,未必不可操胜券。”
马扩点头称是。
“老一辈的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不济事了。”他携起马扩双手,亲热而又严峻地叮嘱道,“贤婿和信叔、适夷等久在军中历练,今后时势推移,全得看你们年轻的一辈。贤婿呵,你千万不可辜负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马扩作了肯定的答复,似乎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语气,反复叮嘱道:
“贤婿可要记得你大哥、二哥,他们在宗哥川一战中是怎样慷慨捐生的?临到紧要关头,你可不能辱没他们呵!”
这不仅是一个长辈的殷切期望,也是一个老上司对后辈的谆谆勖勉。临到危难之际,彼此相勉慷慨捐生,这是他们西军中真正的军人们的优秀传统。他们有权利要求别人付出生命,因为他们曾经、现在也仍然准备为战争付出自己的生命。马扩从他的诚恳而迫切的眼色中读出这个意思。一股热气从他的丹田里涌上来,当年在熙河战场上的回忆,也像一道温暖的亮光,照进他的胸膛。他顺手举起一只杯子,把里面的剩茶全都泼到地下,慷慨地保证道:
“临到危难之际,愚婿如有不听泰山嘱咐,苟且偷生、侥幸图免的,有如此水。”
这个激烈的动作,使得赵隆大大放下心来。
“将来天下多事,贤婿,你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担呵!”赵隆第三次发言,已经充满着无限亲密的感情。他指着亸娘道:“俺早跟女儿说过,要帮你成为一个俯仰无怍的好男儿,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后辈啊!”
这是马扩可能从他的严峻的岳父嘴里听到唯一的一句褒奖话。他谢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证,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来。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一双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凝视是如此执拗,如此大胆。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钥匙把他还没有向她开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开来。
自从爹病后,亸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没有离开过,但她仍然做了一个行将出发到前线去的征人的家室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她替他缝了两件战袄、两件罩衫,还细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缠上彩绢丝线。就在此刻,她还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后几针缝好。
“这件丝棉的,再要过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刘锜娘子曾经劝告她说,“军中往来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缝好了它,托人带去给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时,赶坏了身体!。”
亸娘感谢了姊姊,但这是她听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谢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缝缎着絮袍。她密密地、一针一针匀称地缝着,仿佛要把一颗砰然跳跃着的、含有无限内疚的心(她把造成他们之间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自己)都缝进去,放在他随时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自己略为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