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