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听了爹跟丈夫说话,由于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没有听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连得丈夫的这个激烈的动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是想道:
“爹与他的话说完了,该轮到与我说句话了。”
果然爹转过脸来,与她说话了。
“亸儿,”爹那么不自然地说着,“今夜为爹的心里烦懑,要图个安静,早些睡觉。你这就跟随三哥回家去罢!”
亸娘完全明白爹说了假话。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腾着,几曾阖上过一回眼?今晚参加了刘锜夫妻特别设在他的病房里的饯行宴会,又跟丈夫说了这些话,伤了神,更加睡不着觉了,哪里还能够早些睡觉。分明他是要找个借口,让她夫妇一同回去,有个话别的机会。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说得那么拙劣,那么拗口,结结巴巴的,以至女儿一听就明白他在撒谎。
二十年来,亸娘从爹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绝对的诚实,在朴实的部队生活中间、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间,在他们简单的“家庭”中间,诚实就是唯一的信条。她爹是这方面的好榜样,无论对上司、下属、同僚,对女儿,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学了爹的榜样,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也不掩盖、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实的真相。她认为说谎是可耻的,哪怕对于最亲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都不能够强迫她说句假话。虽然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特别当她要否定别人的意见时有她独特的方式,那是既坚决又温柔的,不像爹那样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时反以得罪人为快。刘锜娘子要用东京式的生活方式来感化她,她感谢姊姊的爱抚和照拂,这种感谢是真诚的,丝毫不带一点矫揉造作,因为她感到姊的爱抚和照拂的确是出于无比的热情;但她同时又以事实表明她不喜欢东京式的生活,她是个很难使之同化的人。这个否定也是同样真诚,丝毫不容曲解的,因为她真正从内心中抗拒繁华的城市生活。
虽然在年龄上,在保护人的地位上,在渊博的生活知识上,刘锜娘子都比她拥有无限优势,但在她们两人之间,亸娘是更加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她没有被刘锜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谊所屈服,刘锜娘子倒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真诚的力量和坚强的意志所征服、所软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观点,不说假话,这对于亸娘并不是一种道德的说教,而是长期生活在真诚的人们中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感到撒谎的可耻而避免撒谎,她根本没有撒谎的需要。
现在亸娘发现爹说了一句假话,她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却微微地抬起头来,奇怪地、谴责地对他看了一眼,使爹脸红起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发觉了似的。但是女儿不满意的是爹用来表达他的意愿的方式,而完全赞同他的用心,并且要为这个感谢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么强烈地希望早些离开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把他们可能相处的最后几个时刻,完全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经常在爹的病房里碰头,一天要有一、两个时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少,有时在一整天之内,他只对她说得三、两句话,大抵是关于爹的病况和调理方面的事情。有时还采取间接的方式,向刘锜娘子问话,由她来回答。他绝少在她面前谈到自己,更少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不惯于把自己这种亲密的感情表露出来,并且希望她也能够同样把它隐藏着。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于颜色的热情。她甚至为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着的也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