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ruò]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