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他激动地说,这孩子也有我的一半,我坚决不能同意你去做掉他。
你说:收起你的梦想吧,我决不会替你们秦家传宗接代。
不仅仅是为了秦家,也是为了你自己。他说,我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小强也不是个长命鬼,最终伴你终生的,只能是我们的儿子。他指着你的肚子说。
你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的庞大的身体像山一样挡住了你的去路。你试图推开他,但推着推着就落进了他的怀抱。你猛地将脑袋一扬,脑壳正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哀号一声,缠住你腰的胳膊松开了。
你拉开门时,迎面撞上了又一座肉山——你的“丈夫”小强。这个傻孩子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让你胆战心惊的表情:冷酷,阴毒;好像在一瞬间,他长大了二十岁。你惊愕地退后,身体靠住了门板,否则你很可能瘫软在地上。幸亏,小强脸上的凶残表情很快让傻笑冲淡,使你以为方才看到的不过是一种幻觉。你的心里浮起了一丝丝古怪的感觉,好像是歉疚,但又不纯粹。他流着涎水,下巴和嘴角上沾着菜梗和饭粒,对着你嘻笑不止。你猛地推开了他,逃命般地往外跑了。
你跑出家门,看到专车早已等在门口。大雾还没有淡化的意思,车壳上凝着一层水珠,好像轿车出了一身大汗。司机从车内钻出来,转到你的面前,殷勤地为你拉开了车门并用手掌护住车门上框——他们都学会了这一手——直到你钻进车去他才抽回手并关上车门。
轿车拐出绿树掩映、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的胡同,上了当时全城最为宽广的人民大道,向市委大楼急驰。那时整座城市只有一个交通岗亭,警察穿着蓝色的制服,胳膊上套着装到腋窝的白套袖,手里举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指挥棒。你看到警察举起指挥棒,拦住了几辆好像刚从海里钻出来、浑身沾满了海草和泥沙的手扶拖拉机,放你的车先行。轿车就要拐进市委大院的那一刻,你对司机说:去医院。
你直接进了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她是你的好朋友,就是她帮你用凡士林和珍珠粉配制了一种特效护肤用品,使你的皮肤能够在革命的年代里光滑、滋润又不落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嫌疑。
妇科主任年约五十,有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光洁的娃娃脸,这张脸上散发出的可以佐餐的气味与你的脸上散发出的气味完全相同,可见你们的脸上使用着同样的涂料。她一见到你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欢笑着蹦过来。她的手与她的脸一样年轻。那是两只白白的小胖手,又温暖又绵软,手背上还有小酒窝,活像吃奶婴儿的腮帮子。这样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接生的,这样的手往产妇的肚皮上一放,产妇与产妇肚子里的胎儿就会愉快地唱起歌曲,生产的过程基本上就变成了幸福的过程。她是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读书期间听过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课,实习期间跟随林巧稚查过病房,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大城市里摸那些高级女人的白肚皮,接生那些红色贵族,之所以把她贬到这里摸低级女人的灰肚皮,接生一些质量低劣的小崽子,是因为她在五十年代说了几句实话——说实话害自家——被打成了右派。这人一到这里,这里的女人们就有福了。几十年来,经她的手接出来的婴儿差不多能编成一个师,但她自己还是独身,妇产科医生有独身的传统。“文革”期间围绕着这个女人产生过好几个惊心动魄的谣言。谣言之一是说她吃小孩,加上葱姜,用砂锅炖着吃。谣言之二是说她采集青年男子的精液用蜂蜜调了喝。这几种东西都是人间至补,所以她才能有那么好的气色与那么光滑的皮肤,五十多岁了还跟小姑娘似的。在那个年头里,这两条谣言就可以要了她的命,何况她还是右派,何况她还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但她并没被整死,其原因自然是她的技术帮了她的忙,革命时期人们照样生孩子,因为革命时期人们做爱的热情也高涨无比,不但革命者高涨,被革命者也很高涨;当然也有无心这事而愁眉苦脸甚至还有寻了短见的,但那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被革命者就像你们县一中的教导主任“青面兽”那样,不但干那事,而且还花样翻新,有许多发明创造。
“文革”初期你们批斗“青面兽”时,他却低着头偷笑:嘻嘻,嘻嘻……
混蛋,你笑什么?!
他慌忙挤出满脸的苦相,说:红卫兵小将们,我没有笑什么……
你们看着他那张滑稽的脸,看到笑容一下子把伪装出来的苦相给撑破了:嘻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