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头去,望着掩映在白杨树冠里的自家那个油漆剥落的窗户。窗户里漆黑一团,白杨树冠上叶子千片万片,光闪闪的,宛若悬挂了一树金币。
“妈妈,回家吧,我饿了。”王小三说。
她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躲也躲不过。她弯腰把儿子抱起来,侥幸地想:但愿这是一场噩梦。
爬完楼梯,拐进此时已亮了昏黄灯光的走廊,家家户户都在烹饪,油烟浓烈,油锅吱啦啦地响着。正在做饭的人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走廊里的煤气味儿几乎到达了令人无法呼吸的程度。她像往常一样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躲躲闪闪地走着。她感到这些人的目光都鬼鬼祟祟的,仿佛都知道了她家里的事。
她受刑般地走完走廊,回到自家门口。站在门口掏钥匙时,她真诚地乞求上帝:上帝啊,保佑我丈夫变回人形吧!将钥匙插进锁眼,用力一别,这一瞬间她感到眼前直冒绿星星。屋里黑咕隆咚的。她把儿子搡进屋子,急速地把门顶住。她闭着眼睛拉开了灯绳,光明骤然塞满了整个房间。当然,猴子依然是猴子,它蹲在冰箱上,正在打瞌睡,灯光一亮,它受了惊吓,一个蹿跳上了衣柜顶。
体校教员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她此时的内心里有一点百感交集的意思。儿子王小三惊喜万分地大声嚷叫起来:“猴子!妈妈,猴子,妈妈,咱家有一只猴子!”
猴子在柜子顶上吱吱地叫起来。王小三紧张地抱住体校教员的腿。他见过铁栅栏里的猴子,但没见过房间里的猴子,所以他有点害怕。
体校教员抱起儿子,强压住呜咽,让泪水满面涌流。她对着猴子说:“王三,你这个畜生!我恨你!”
王小三问:“妈妈,你怎么又骂爸爸?爸爸哪里去了?”
她咬着牙根说:“你爸爸……到外地出差去了。”
王小三很矫情地拍着手,说:“好啊,爸爸出差去给我买了只猴子,爸爸让小猴子跟我做伴,是不是妈妈?”
体校教员无言可对。她抬头看看猴子,低头看看儿子,低声咕哝着:“王三,你要是还有一点点人味,就想法变回来。”
“妈妈,你说什么?”王小三问。
她拍拍儿子的头,严肃地说:“小三,咱家有一只猴子的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吗?”
王小三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说:“这猴子是爸爸从森林里好不容易捉来的,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动物园里的叔叔阿姨就会把它弄到动物园里去,那样,你就不能和它玩了。”
“告诉李东东也不行吗?”王小三问。
“谁也不能告诉,这事儿只能你和妈妈知道。”她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肩膀,叮嘱道:“妈妈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王小三认真地点点头。
“你在房子里别动,我出去做饭给你吃。”
“不给小猴子吃吗?”
“它想吃就吃吧!”她无可奈何地说。
她把该用的东西一次端出去,然后随手带上门。她感到走廊里的人又在看自己,便低了头,匆匆干活。在油锅吱吱啦啦的响声里,她听到儿子在屋子里欢乐地笑着、吆喝着。
等她把饭菜端回屋里时,看到儿子正与猴子在屋子里撒欢儿。猴子从柜上跳到冰箱上,又从冰箱跳到床上,再从床上跳到窗台上……真正地上蹿下跳。儿子追逐着它。它故意地去逗引儿子。
“妈妈,小猴子真好玩!”王小三吆喝着。
体校教练员鼻子一阵酸。她把饭菜摆在小方桌上,说:“儿子,吃饭吧。”
她安排儿子坐下,然后冷冷对着猴子说:“不想与你的儿子同桌进餐吗?”
王小三警惕地问:“妈妈,您跟猴子说话?”
体校教员没有吱声。按照惯例,她摆开了三套碗筷。丈夫的位置在那儿。
“妈妈,爸爸真的出差去了?”王小三问。
“真的。”
“爸爸到哪儿出差?”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远也得有个名字呀!”
“对,再远也得有名字。”
“花果山,”她竟然用嘲讽的口吻说,“水帘洞。”
王小三拍着手,用这个城市里的儿童惯用的娇嗲嗲的口吻说:“嘿!妈妈真逗,把爸爸送到孙悟空家里去了。”
“吃饭吧!”她大声地命令着儿子,自己也端起了饭碗,胡乱塞进一口饭,咀嚼时,泪水竟滴进碗里。
这时,猴子轻巧地从窗台上跃下来,用两条后腿支着身体,熟练但十分笨拙地走过来。它的步态蹒跚,像一个刚学步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