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星期六,下午必须去幼儿园把全托的王小三接回来。
这六天在体校教员的感觉里,几乎长过了六年。她在企盼与焦虑中过日子,她在恐惧与愤怒中过日子。她企盼猴子尽快变化成王三;她焦虑着猴子越来越像猴子;她恐惧猴子趁自己睡熟时在自己身上做出什么事来还恐惧丈夫变成猴子的消息传出去;她愤怒猴子在本就小的空间里不停地上蹿下跳。胡拉乱尿搞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一直没去上班,业余体校是个纪律松弛的单位,没人过问。丈夫的大学可是名牌大学,星期三即来电话催问。电话是要到走廊里公用电话那儿,一个曾在市动物园饲养过河马和海豹的退休老职工来敲门传呼。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眼窝深凹进去、动作太怪的老头满怀鬼胎地往屋里扫了一眼。这一眼扫得她心慌意乱。她看到他敏感地抽搐着鼻子,像在嗅什么味道。她想他一定嗅到了猴子的味道。在电话里,她又对丈夫的领导撒了谎,说王三上吐下泻,病得起不了床。
下午她锁好门走下楼梯,准备去幼儿园接王小三。走到半路上,忽然又想起了锁门时似乎没听到锁舌弹入锁口时那咔嗒一响。如果没锁住门——肯定没锁住门——无法收拾的情景在她眼前晃动起来:猴子跑了出来在走廊里蹿跳邻居冲进了房间观看猴子。于是她急匆匆原路回家,上楼时,几乎与那个河马饲养员撞了个满怀。河马饲养员用河马般阴沉的目光逼视着她,她没有道歉她开始怕这个恨这个老家伙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到达自家房间的门口。门口一团漆黑。她推了推门,门锁得很牢。她感到自己的神经确实出了毛病她摸出钥匙拧开了门,看到猴子蹲在枕头上,手里捧着一本像砖头那么厚的字典在观看。一见到她进来,它扔掉字典,尖叫着,按照它既定的登高路线,由床头到冰箱由冰箱到衣柜由衣柜到暖气管子。它蹲在房间的制高点上,用不愉快的眼神看着她。她看看跌在床下的字典,看看居高临下的猴子,心中陡然翻腾起热浪:这是王三变成猴子之后第一次接触书本!猴子原本是王三与文化之间的障碍,现在它拿起了书本,变成了王三通向文化的中介。就像多数中介都必将消解在两个终端事物之间一样,猴子的消解也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已经开始。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压在她的鼻梁上,使她的鼻腔发炎,热热的清液从她的眼睛里沁出。她激动得嗓子打着颤抖对猴子说:“三啊三,我的好孩子,你别怕,看到你看书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何等的高兴,看吧,你大胆地看吧,你最好到你的书桌前写你的文章……”
她替猴子拉亮了灯,锁好了门。反复推拉证明确实锁好了门,她满怀希望地走,走着,走着,走到儿子的幼儿园。
她看到儿子瘦了许多,瘦出了一些猴模样。她问:“儿子,你怎么啦?”
王小三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想猴子。”
不愉快的情绪立刻又泛滥起来,但她还是强装着笑脸说:“猴子在家里,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它了。”
她拉着儿子的手正要走,幼儿园大班的肥胖范小姐叫住了她。范小姐与体校教员私交很好,当初全托王小三时就是走了她的后门。
范小姐问:“大姐,你们家弄了一只猴子?”
体校教员大吃一惊,忙说:“没有没有,我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弄只猴子干什么?”
“就是嘛,你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养猴子干什么。”体校教员认为,范小姐用别有用意的口吻说,“可你们的儿子这一周吃饭不好好吃,睡觉不好好睡,哭着嚷着要回家看猴子。”
范小姐用细长的眼睛盯着体校教员,体校教员掩饰道:“他爸爸给他买了一个猴子玩具。”
范小姐说:“怪不得呢。”
体校教员抱着儿子走出幼儿园大门。对儿子的泄密行为她很恼火。走到一个僻静处,她严肃地问儿子:“小三,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把我们家的机密泄露给人?”
王小三夹着两眼泪花说:“妈妈,我错了,你打我吧……”
体校教员看着儿子这副小可怜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已经泄露了打你有什么用。”
一进家门,王小三一声欢呼,猴子一声尖叫,人和猴就闹到一堆去了。体校教员绝望地看到:那本大字典已经被猴子撕得粉碎,床上,地下都是字典的尸骸。
第二天上午,体校教员坐在床边麻木不仁地看着儿子和猴子厮闹,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她警觉地站起来,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