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猴子面前,因为借助了冰箱的高度,她与它的目光可以平视,居高临下十几年的优势陡然消除之后,她感到精神空虚,心灵内疚。她抽泣着,让一滴滴的清泪打在膨胀如球的双乳上,她自己认为这种姿态是最有魅力的召唤丈夫的姿态。她呼噜呼噜地哭着说:
“三啊三,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不该欺负你,看在咱俩夫妻十几年的分上你变回来吧,看在咱俩青梅竹马的分上你变回来吧,看在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的分上你变回来吧……”
她的诉说差不多接近了字字血、声声泪的程度,猴子龇着嘴,眼睛滴溜溜转。她看着它那两只单薄地从绿毛中耸出来的粉红色的大耳朵,继续诉说:
“三啊三,我的话你难道听不见?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即便有千错万错,到底也与你同床共枕十余年,还为你生了个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们儿子的面子上,你也要变回来。你一变倒轻松了,撇下我和儿子怎么办?我没有了丈夫怨我自作自受,可儿子不能没有爸爸呀。你要是遭了车祸、得了急症、挨了枪崩,横死竖死,也有个讲说,可你变成猴子,有人问起儿子说你爸爸呢?你让他怎么回答?你让他说:我爸爸变成了猴子?三啊三,我承认我不对了,人生在世,谁还能没点错误?谁还能没点缺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有缺点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三啊三,只要你变回来,我保证痛改前非,像当年在河边追逐时那样敬你爱你,你的衣服我来洗,你的饭我来做,儿子的事情我来管,一切的一切我负责,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当好后勤,支持你干事业,我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我愿为了你牺牲,让你踩着我的高大肩头,攀登到事业的珠穆朗玛峰上去。到了那时候,咱也就有了两室一厅的单元,甚至装上了电话,甚至在厕所里安装上了热水器,每天你都能洗个热水澡。三啊三,幸福的生活在向我们招手,求求你,变回来吧,趁着儿子不在家你快变回来吧……”
尽管她说得天花乱坠,猴子依然是猴子。但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她兴奋地发现,当提到儿子时,猴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这说明它人性未泯。它的身体虽然变成了猴子,但它的思想还是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她抓住这时机,鼓动如簧之舌,继续劝说。汪小梅原本是惯用拳头代替语言的妻子,能连篇累牍地演说,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她试图往前靠近,她想只要能把猴子抱在怀里,只要能把那颗猴头夹在自己的双乳之间,天大的冤仇也会化解,猴子就会变成王三。她说:
“三啊三,我的亲人,你难道不知道,我打你骂你其实是疼你爱你的表现吗?有时我出手重了些,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我当过女排的主攻手,人送外号‘铁巴掌’,有时我只想轻轻地拍你一下,可能就把你拍得龇牙咧嘴,请你原谅吧。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和我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今后我连一指头也不戳你就是,三啊三,变回来吧,变吧,你要是害羞,我就转回头,闭上眼?或者,你更愿意在我怀里变?来吧,三,我愿意,来,搂着我你来变,我闭上眼……”
她张开胳膊,闭上眼睛,等待着猴子扑进怀中来。但这时房门被猛烈地敲响了。
她恼怒地睁开眼,看到猴子从冰箱上纵身一跃,跃到窗框上方那两根暖气管子上悬挂起来。她愤怒万分地拉开房门,几乎赤身裸体地挡住了门口,面对着那些扁着地瓜脚,瘦着皱皮嘴,蓬着花白毛,戴着红袖标(这一点至关重要,即便是流浪汉只要戴上红袖标好人也害怕),提着锣,夹着白木棍子,撇着南腔北调的代表着法律和道德的老太太们。
“你们干什么?”体校女教员气势汹汹地问。
她满身的肉光晃得老太太们昏花了眼,一个个把手掌罩在眼眉上方,往屋里张望。
一个满口胶东话的老太太说:“有一个流氓跑到你屋里来了!”
另一个满口京腔的老太太说:“瘦得像猴一样,戴着一副眼镜。”
两个老太太说着就要往屋里挤,体校教员不由得怒火中烧,双臂一伸,就如铜墙铁壁。她红着眼问:“谁给你们的权力让你们搜查民宅?”
胶东口音老太太一拍胸脯,指指红袖标,理直气壮地说:“人民给俺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