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校教员感到有一股炽烈的火焰在胸膛中燃烧,她很客气地伸出大手,捏住了老太太尖尖的鼻子。老太太的鼻子似乎涂了一层苍蝇屎之类的东西,又黏又腻,令体校教员心中生出极端的厌恶,她松了手指,攥成拳头,对准老太太的脑袋,像当年在运动场上击打排球那样,猛击了一下。老太太像一条装满了沙土的脏口袋,一声不吭地歪倒在走廊里,歪倒的过程中她的胳膊打翻了对门人家摆在煤气灶上的钢精锅子,让半锅子稀饭泼洒了出来,泼洒到她的同伙身上,更多地泼洒她自己身上,钢精锅子在她胸膛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清脆地响着跌在水泥地上。老太太们呼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乱纷纷往外撤,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里,响起一片碰撞之声,走廊两侧的住家们,都拿起简易的防护武器,守住了门口,看着这群业余警察狼狈不堪地逃窜过去。体校教员看着那躺在地上呼呼喘粗气的老太太,心中只有仇恨没有害怕,她恶狠狠地说:“你愿意躺在这里就躺在这里好了。”她从自家的煤气罐旁,提起一把热水瓶,拔了塞子,让一线热水慢慢地往老女人裸露的肌肤上流。老太太鬼叫着爬起来,呼唤着逃走的姐妹们,自己也一歪一扭地跑,一边跑一边骂着:“臊,你等着!”她花白头发零乱如麻,满身脏泥,看着怪可怜的。
体校教员关上门,插住了插销。背靠到门上,裸露的肌肤感受到了门上那些凉森森的铁器件。马路上的热风把沾满了尘土、印着椰子树图案的绿色窗帘布吹起来,透过残破的纱网她看到了窗外白杨树的树冠,听到了树上叶片被风吹动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蝉在树冠中间枯燥地鸣叫着。她还看到了被树冠遮住了部分的猕[mí]猴桃饮料广告牌,巨大的猴头在明亮的阳光中宛若活物一样。体校教员不敢与它对视。她从门后横拉起的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擦了擦眼,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声抽泣起来。她哭着说:“三,你的仇我已替你报了,我的错我也认了,你如果还不变回来,你就太不像话了……”
她哭着,仰起脸来,看到猴子蹲在暖气管子上,那条尾巴更加突出而明显地垂挂在窗框上方的明亮光线里。她冲着它哭,它却对着她龇牙咧嘴。体校教员心中渐渐生出愤怒来,她走到窗下,一个立地拔葱,想揪住它的尾巴,但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的意图太明显了,她的身体太笨拙了,猴子的反应太敏捷了。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它毛茸茸的尾巴梢,猴子便从她的头上一个飞跃,滑稽而轻松地跳到了衣柜的顶上。它的尾巴扫起柜顶的灰尘,迷了她的眼睛。
她说:“你可以不管我,但你总不能不管你的儿子吧?我这就去接他回来,希望你能给儿子留下个好印象。变不变由你决定吧!”
她匆匆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在外边把门锁了。她从门的缝隙里盯着猴子,看到它坐在柜子顶上,圆圆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芒。它好像在沉思。
体校教员从自己的堂叔家把六岁的儿子王小三接回来,这是个六岁的小家伙,秋天准备上学。因为儿子与堂叔的小孙子一块去了动物园,所以她坐等了很长时间。坐在堂叔家里,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堂婶说你如果有事就先回去吧。待会儿让你叔把小三送回去就是。她说:不。她一直等到傍晚,堂叔才领着孩子回来。她牵着儿子的手返回时,沉沉西下的红日把街道的树木照射得金灿灿的,显得很温柔又很凄凉。
她带着儿子坐了三站路的电车,下车后拐进了王三奔逃过的那条斜街。她也看到了那些敲锣打鼓地宣传灭鼠的老太太们。她想起了挨了皮拳的那位老太太,她想此事也许会有些麻烦,但无论什么麻烦也比不上丈夫变成了猴子麻烦。她牵着儿子的手,问:“小三,去动物园看了什么?”
小三大声说:“看了猴子!”
她心头一震,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她别有用心地问:“儿子,告诉妈妈,猴子好吗?”
小三说:“好,猴子好玩。”
她问:“小三,要是你爸爸变成猴子,你怕吗?”
小家伙欢呼起来:“好呀,好呀,爸爸变成猴子啦!”
她拉着儿子的手,不再说话,一步步往家里挪。她期望着中午所见到的是个梦境,她期望着一推开家门,就会看到瘦如猴子的王三伏案编写着诗歌大辞典。她既想回家又怕回家。如果丈夫已变回来,她想回家,如果丈夫依然是只猴子呢?
在那块迎面扑来的巨大广告牌前,她惊悚地停住脚。看到广告牌上猴子双眼灼灼,充满灵感,她深信丈夫变形与这幅广告有绝对的关系。
“妈妈,你看猴子吗?”王小三扯着她的手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