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辛酸地注视着它,它也直直地注视着她。从它的眼睛里,她又看到了丈夫。她始终存在着丈夫突然变回人形的幻想,就像他突然变为猴子那样变化。这变化的契机处处存在,也许它一坐在熟悉的饭桌前,就会突然变化。于是她对着它。用手指着它平常坐惯了的那只小木凳。猴子受到鼓励,挪到饭桌前,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她闻到它身上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气,看到几只粉红的跳蚤在它的青色的肚皮上爬动。她感到有些反胃。这百分之百的是一只猴子,没有半点丈夫的踪影,于是她想白天发生的一切,包括现在正在持续着的情景都是一场大梦的组成部分,也许丈夫果真是到外地去了,这猴子也许是从动物园里逃窜出来,流落到了民间。猴子伸出一只青色的趾爪弯曲的手,搔耳朵后边的毛。王小三递给它一双筷子,它接过去,放到胳肢窝里夹住。王小三夹给它半条咸鱼,它接鱼时让筷子落在地上。它用一只前爪把鱼按到嘴边。开始了龇牙咧嘴眨巴眼睛的进食过程。可能是咸鱼太咸了,也可能是鱼刺扎了它的嘴,它扔掉嚼得黏糊糊的带鱼,抓耳挠腮,嘴里发出怪叫声。王小三恐怖地将身体靠到体校教员的腿边。他悲哀地叫了一声:“妈妈!”体校教员紧紧地搂住儿子,定定地,用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猴子的眼睛,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伸出筷子,在它的肚皮上戳了一下,猴子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几个连环腾跳,它又悬挂在暖气管子上,像一个硕大的果实。
吃过晚饭后,王小三闹着要看电视。星期日晚上有《动物世界》。她心灰意冷地为儿子开了电视,然后麻木地坐在床沿上,看到各色的化妆品涂抹着一张张妖冶的女人脸庞,听着那些女人们虚情假意地既推销化妆品又推销自己的矫揉造作的声音。儿子几乎与电视同步地复述着广告中那些无聊的话语:著名影星为什么能够永葆青春?我用珍珠增白粉蜜!三九胃泰,够威够力。医生我得了乳腺增生,请用特制新药“乳癖消”。广告连篇累牍,长得仿佛万里长城。终于到达了嘉峪关。电视屏幕上一片昏暗之后,赵忠祥那鼻音浓重的解说声响起,好像预先安排好似的,这晚上的动物世界的主人公们竟破了天荒地是中国特产:黄山猴子。黄山的猴子比亚马逊河畔茂密的热带雨林里的猴子和爪哇岛的猴子更具有亲切性,更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更令体校教员惊悚万分。难道事情仅仅是偶然地碰到一起吗?她不由得偷偷观察蹲在暖气管子上的猴子,发现它也像儿子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屏幕上出现黄山秀丽奇特的山峰,出现了那棵饱受屈辱的迎客松。她记得丈夫曾说过:黄山的迎客松是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形象,它是一头暴怒的雄狮,鬃毛怒张,恨不得把所有的客人撕成碎片,何迎之有?她记得丈夫还写过一首“诗”:我是迎客松这是你送给我的名字/你们没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生长在悬崖边/扎根在石头里/可怜已长了数百年/才长成这形状/有了人我就倒霉/人吃得越饱我越倒霉/我无权拒绝人的抚摸与攀折/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妓女还可以拒绝接客/我无权拒绝/妓女仅仅接受男人的欺凌/妓女还能得到钱/我全不能够/我忍受男人更得忍受女人/不论是丑还是美/是无耻文人还是流氓政客/都拥着我拽着我/搂着我抱着我/把我的形象留在他们身边/挂在各种各样的场所/作为他们的光荣历程之一页/我被剥掉了千万层皮/血管都裸露了出来/我每日每夜都在风里颤抖/在雨里流泪/在雷电中怒吼/人我痛恨你们/你们不要把肉麻当有趣/我盼望着早日跌到悬崖下粉身碎骨/让你们听到风在山涧中滚动/那是愤怒的老树精灵根哀鸣。体校教员文艺细胞不多,凭直觉觉得这首诗仿佛不错,那时他们新婚不久,生活里还有点点蜂蜜的味道,她记得王三朗诵这首《迎客松》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劝他拿去发表,第一换点钱第二出出名。她记得王三非常严肃地说:“不行不行,这首诗太尖锐了,一旦发表,会震动千家万户甚至惊动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他说要把这首诗“藏之抽屉,以传后世”。将近十年过去,她想起了这首诗,不由得看了看抽屉。诗句在她的脑海里颠来倒去着,她记得很牢。像布哈林的小妻子背熟了布哈林的遗书一样她当时在王三的敦促下背熟了这首诗。竟然十年不忘,可见自己的记忆力依然不错。如果不是干上了体育没准也能当个女作家女诗人什么的。在胡思乱想中黄山的猴群跳跃在森林里,摄像机不时地把一只只猴子的特写镜头拉到屏幕上,让它们对着观众龇牙咧嘴,吱哇乱叫。赵忠祥说这是一个内部等级森严的家长式社会,有首领就有争权夺位因而猴群里就有政治战争与和平。用拟人化的语言介绍它们听来很有趣,这也是惯用的“幽默”伎俩。赵忠祥说动物学家给这群猴子里的每一只猴子都命了名。如“破耳朵”、“缺指头”、“蓝面孔”之类,这些都是根据各位“该猴”的生理特征命的名,并不十分有趣。有趣的命名是给那只曾经担任过最高领导后被赶下台的老猴子的,因为它经常一个猴坐在岩石上沉思默想,有点像决策中的政治家,可能是叫“政治家”太刺激了,赵忠祥说动物学家称这匹老猴子为“思想家”。“思想家”呆呆地蹲在一棵树杈上,看着群猴在它面前玩着各种把戏:追逐的,打秋千的,梳毛的,捉虫子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猴群的新领袖,有两匹曾经侍候过“思想家”的母猴子正在给新领袖梳毛捉虫子。这情景应该像刀子一样戳着“思想家”的心吧?它忧伤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后来又出现了猴子们交尾的画面,尽管是遮遮掩掩地一闪而过,但王小三还是惊喜地喊叫着:“妈妈,快看!”
“看什么?”她反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