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不是世外桃源。不少高中生参加社团的活动,有些老师便是大学社团中的积极分子。晏不来是众社成员,除关心词和诗以外,很关心社会。一天,语文课时,他大步走进课室,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香港沦陷以前,当地的文化组织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飞机离开香港,可是他们没有走成,什么原因?因为这些座位用来运狗!用来运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敌人的铁蹄下,把逃难的机会给了狗。能想象吗!能容忍吗!”晏不来一拍桌子,头发根根竖起,真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就是孔祥熙!”
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财政部长,是重庆豪门之一,却想不出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原来他们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国家的人才还重。天下有这样的人!晏不来又讲了一些情况,说使得狗登上飞机的主谋是孔祥熙的二女儿。“豪门势力能这样为所欲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这是什么国家!真是腐败透顶了啊!”好几个同学同声问:“那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吗?”“希望不会!”曼不来又是一拳砸在桌上。
下午,昆明各学校联合组织了示威游行,参加的人很多,嵋这一班几乎全参加了,他们喊口号:“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有人讨论,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还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个说,我看比日本人还可恨,他这是自己毁灭自己的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老百姓,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觉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孟家人素来善待生物,认为一切生命都是可珍贵的。但是狗们依附着权势,抢夺了人的机会,也就成为权势者脸上的金印了。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难的青环,又想起殷大士。殷大士会不会让狗坐上飞机呢?嵋摇摇头,想摇掉这个想法,她得了一个结论:很难说。当地位能让你为所欲为时,个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这是过了若干年后,嵋才明白的一句话。
“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奸商!”“反对特权!”晏不来老师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紫红色的脸膛愈发红紫。他解释说,奸商大都是和特权勾结的,最近开仓粜米的案件就是一个例子。他们从大西门一带,走过翠湖到正义路,市民们伫足观看,有些惊异,评论说:“娃娃们吃得饱了,整哪样?”也有人说:“学生们有良心!”
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学生游行,以后见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对。
游行很顺利,没有受到干预。他们不知道这时在省府会客室中,秦巽衡、萧子蔚还有一位本地大学的校长,正在和省府负责人谈话,气氛很紧张。省府方面有人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连忙赶来商量。解释说这是学生的爱国热情,目标不一定合适,只可疏导,不可对抗。一位负责人严厉地说:“此风不可长,学生只管念书好了。”子蔚道:“学生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念书,不过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这时护兵在室外喊了一声“敬礼”,殷长官来了。穿着灰哗叽长衫,藏青团花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几分学者气度。他素来敬重秦巽衡等诸位先生,—一招呼过了。听大家又讨论了一阵,才说:“我看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军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让学生们走一走,消消气就完了。”巽衡听说,心上顿然一松,说这样最好。当下殷长官命军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阵,秦校长和子蔚坐一辆车,在一条横街上,正遇学生走过大街,喊着口号。还有横标,写的是“反对腐败”、“反对特权”。秦巽衡暗想,这样的游行不可能是完全自发的,谁叫你用飞机运狗呢!不觉长叹一声,等学生走过了,车子转进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戏台。秦、萧两人分手时,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感到从此是多事之秋了。
游行队伍走到小东城角一带,忽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也足够浇湿衣衫,队伍有些乱,带队的大学生建议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人们振奋起来,下点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大家踏着泥泞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学生在祠堂街拐角处买花生米,那里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学生中很有名气。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着钱看电影。为看电影,她甚至克扣自己的饭费,还让合保密。这时有人赶上来,拍了她一下,塞过一包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