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人约有四十左右,倒是温文儒雅风流的样子。他招呼过主宾,到人群中走了一转,特地在保罗和他的同事们间说话。保罗介绍了玹子,朱延清眼睛一亮,说早闻澹台小姐大名,今天总算见着了。
这时,有听差来低声问话,朱延清点头。乐队奏乐,主人请哈维开舞。哈维环顾四周,走过来邀玹子,玹子很高兴,两人跳了两圈,众人加进来跳,满场飘动的衣衫中那点翠绿最为显眼。有人悄声说:“那是澹台玹。”司令官舞技高超,玹子跟得轻盈。一曲之后,自有女士来请哈维。玹子和保罗跳第二个舞,保罗很为她骄傲。旋转中,似乎有人在舞池外桌旁看着他们。掠过那边时,玹子注意到,坐在桌旁的是严亮祖。
一曲结束后,玹子到严亮祖桌上问候,见他眉间两道深痕,如刀刻一般,心想大姨父老得更多。严亮祖微笑道:“你看我也来了,都说我该出来散散心。”又问他们姊弟怎么许久不到家里去,说素初念佛好静,仍在安宁。“今天本来也请了慧书的,她不肯来。”他要玹子坐下吃点心,说点心很不错,说了几句闲话。又说:“我也没有几天闲散了,给了一个勘察水利的差事。做什么就得像什么。我不会拿它当闲差对付。”同座的人说:“严军长的脾气哪个不晓得。”这时,朱延清走来招呼,说,战争期间能注意到水利是很明智的。
又一曲响起,朱延清邀玹子跳舞,这一场是快步华尔兹。朱延清改跳慢步,慢慢地说话:“听说澹台小姐在省府工作,很忙吧?”玹子想起那麻将材料,不觉一笑。朱延清又问:“来昆明有四五年了吧?”玹子说很喜欢昆明,亲戚朋友们也喜欢昆明。朱延清说:“我们这个土地方能有这么多有学问的人聚在这里,像得了杨枝撒的甘露!”玹子又是一笑。后来又被别人邀跳了几常几圈转下来,不见了保罗。她想休息一下,寻一个角落坐了喝茶。转头忽见保罗站在通往平台的门边,和一女子在说话,那女子穿一件杏黄色团花缎子旗袍,挽着髻[jì],插着簪,正是吕香阁。玹子端着茶杯看了几分钟。 香阁先看见她,指了一指,两人一起走过来,保罗说:“今天的舞会是吕小姐帮着操持的。”香阁说:“多亏省里这些太太们说好话,不然哪里就轮到我了。”这时,又有人来请玹子跳舞,玹子刚踏上音乐的节拍,见保罗和香阁也翩然起舞,心里十分不悦。自觉也无甚道理,舞会的后半,每一支曲子似乎都很难听。
严亮祖不跳舞,坐着慢慢喝茶,虽是闲坐,神气也很沉稳威武,不知什么时候吕香阁依在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玹子颇感奇怪,又一想,这门亲戚吕香阁当然是要攀的。舞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连说自己跳得不好。不久严亮祖离开了,朱延清送他到门边,又来请玹子跳舞,却让哈维抢了先。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点翠绿上。
舞会散后,保罗要带吕香阁一起进城。玹子本想和保罗到大观楼台阶上坐坐,重温一下船娘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在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可是却跟着一个吕香阁。玹子一路少话,自思这大概是天意。
此后,几个星期,玹子见了保罗总是淡淡的。保罗几次提到香阁,说一个女子闯出几间店,很了不起。玹子都不搭话。一次,两人议论起中国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不同,保罗说,关于中国政府的传闻很多,有些腐败的情况让人很难想象。玹子明知保罗说的是实话,却故意说:“美国就没有腐败吗?我看也有。”保罗认真地说:“当然也有,可是和这里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了。”说了忙又解释,“政府归政府。中国人个个都是高尚的,尤其有一个中国人最完美,你猜是谁?”玹子瞪他一眼,说:“中国社会毛病很多,我们还没有从封建社会走出来,我知道的。”这话是她听卫葑说的,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保罗说:“没有民主,社会就像一池死水,不能把脏东西冲洗掉。”玹子说:“我看人性中最坏的一点是自私,唯利是图是大毒根。”保罗忽然说:“图利也是对的。”玹子大声说:“我说的是唯利是图,听得懂吗?”保罗不再说话,停了一会,说:“记得中国抗战开始那天,你还要去跳舞,记得吗?你现在变得多了。”这一点玹子倒是同意。
若说唯利是图,吕香阁可以算得上一个。她除了开咖啡馆,还利用各种关系,帮助转卖滇缅路上走私来的物品,那在人们眼中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了。也曾几次帮着转手鸦片烟,但她遮蔽得很巧妙。保罗以平等之心待人,总觉得社会给香阁的起跑线太低,她能这样奋斗很不容易。若说理论,玹子驳不倒保罗,要说事实,她也不知道多少。
舞会以后,朱延请几次邀请玹子出去玩,玹子只参加了两次小宴会,朱延清有意已很明显。又过了一阵,有一天,玹子下班出了省府大门,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说:“玹小姐,你下班了?”回头一看,见这人簪珥鲜明,穿一件对襟及膝的褂子,下面是彝族长裙,颜色鲜艳,脸面却很模糊,正是严家的荷珠。荷珠说:“玹小姐好久不到我们家去了,自从军长遭了事,走动不便。”玹子说前些时见到大姨父了,看来气色还好。荷珠道:“军长和我回城住了,多少事要料理呀!哪能像太太那样心静。我们到新雅坐一坐,难得遇见了。”玹子说下午有课,荷珠道:“总要吃午饭的!”不由分说,拉着到酒楼上坐定,玹子只要一碗面,荷珠还是要了两三个菜,把这家菜馆夸了一通,言归正传:“玹小姐,我是受人之托和你商量件大事。本来这话应该由太太来说,或者请三姨妈出面。太太不管事,三姨妈家里烦心的事很多,何不省事些?我是粗人,话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玹子素来自以为,别人说了上半句,她就能知下半句,这时实在不知荷珠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还是觉得她的脸很模糊,礼貌地问:“荷姨要做什么,我能帮忙吗?”荷珠微笑道:“昆明城里有一位朱延清先生,你是认得的,我就是受他之托。他的太太前年去世,昆明城里的小姐们多少人想嫁他!”玹子不等她说完,大声说:“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朱先生好人品,自有佳偶,和我没有缘分。”说着起身就走。荷珠追着,还说:“朱先生不会久居昆明,将来是要移居美国的。”玹子强忍怒气,冷冰冰地与荷珠分了手,回到住处,气得把那些可爱的玩偶扔得满地。同时也有些伤心,想自己真是老了,竟有人提出续弦的话。正好澹台玮来了,玹子说了这事。玮也生气,说:“这荷珠也太没有礼貌了。不理她就是了。不过你和保罗的事到底怎样?”玹子道:“就是呢!成还是断不好再拖了。”玮沉思地说:“这很难吗?”“当然很难。”过了一会儿,房东用托盘送上饭来。经玮玮劝说,玹子才拿起筷子,一面说:“我们好久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了,我很想寒假回家一趟。”玮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寒假要加课,萧先生自己开一个短课,讲生物学科的发展。听说重庆、贵阳都要有人来听的。”两人商量着要去看一次三姨妈,这倒是可以说到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