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忽然来了一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不知道。现在去么?”“下午去,你快坐下。今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适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我的?惠杬不在昆明,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不是这一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点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带来的米色虐岛旎谋∧嘏圩樱胨翟趺床淮魇资危坛跛涤么饕桓焙斓模墒侵挥新痰摹? 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娘若不戴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小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子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脸有几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到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天气,都兴高采烈。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一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峨冷冷的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路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有两座石狮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前的卫兵持枪敬礼。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二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因指挥得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线。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说凭爹娘作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调子,左手加一只藕色玉镯,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嵋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大家暂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的面容于清秀之中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