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内跑,要去救火。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呵。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有水喝。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