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箔…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