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就由他们罢。”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端正地坐下,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由之路。”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