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子。”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的衣物。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是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东可达市中心繁华地区,那里饭庄酒肆齐全。往西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湖。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但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是喽,”店主人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见他手里的小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佐料,长柄勺伸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的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菲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看看碧初,听得说“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其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佐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得清淡多了。“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问,见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换一碗。”“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满方便的。”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地望着碧初。“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我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花叶繁茂的树枝。三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头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