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说,“那指的是大烟枪,鸦片烟!鸦片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埃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烧,自己是绝不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切。”
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这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莲子百合汤。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大姐,我们往你屋里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东厢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当时三姊妹到得楼上,素初拿出钥匙开门。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榻上的烟灯和烟枪。
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烟?弗之说鸦片是杀伤自己的武器,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门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我又要随子勤去重庆,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说,多照料你。”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罢。爹这时在北平,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你戒烟!”
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很少也是鸦片烟!”绛初说:“我们见一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书想想,有什么闲言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的家本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绛、碧两人还从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一下,忽听见一种咯咯的声音,从窗下一个小纱柜里发出来。
“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碧初也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好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她养随她,为什么放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都听别人摆布埃”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气,亮祖颖书都一样。家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
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素初忙挥着两手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要!这么多年都过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出来,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乱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记大姐,吕家还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几个月。“路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上来。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都想他。”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停了一会,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间,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话找话,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不多时,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鱼贯出房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