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给他金斧和神力,只不过和他一起扛起了原来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的包袱。这包袱不轻,一个人背着沉重,两个人背着似乎更沉重。她也知道了这包袱的分量,和他一样,毕业后她没有分到科研部门,也没有分到大工厂而分到一个偏僻的小厂,专业完全不对口。她成了一个普通技术工人。一个包袱压碎了她成为科学家的梦。
她哭过,埋怨过,一肚子的闷气,但她没有后悔,心甘情愿为两个相依为命的生命,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突然地,她消失了,毫无声息,毫无价值地消失了,连一个小型的追悼会也没有开。一个资本家的儿媳妇去为她的丈夫买一件衬衣而遭车祸,即便有人给开个追悼会,又能说些什么?她做了一年资本家老公公的儿媳妇,却不知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在那幢厦门路的漂亮小楼里,她和他的房间四壁空空。原先家里的物品他们一件也没有要,一张木板床,一只写字台,两只柳条包是他们的全部财产。她和他一起动员“二姨太”为河北水灾捐出了最后一笔存款。他们决计用自己的工资养活母亲和弟妹。他们的生活开始拮据了,可心里却非常坦然,他们用自己的劳动开始了脱胎换骨的改造。
她陪他整整走了一年,永远忘不掉的一年。
第二个妻子徐力里是怎么走进自己生活里来的?当时他没有认真想,现在不愿想。他只知道,他与她谁也没有进入过对方的心里。
他被落实了政策,不单是他的身份和职称———工程师,而且还有他的家和资产———那幢小楼。
“文革”之前,他一个人住在那幢小楼顶的阁楼里,一间过去用人住的房子。但进入小院时,他仍常常感到不安,这条街的主人大都是为推翻剥削阶级而流过血的革命者。只有他家与对面两家属于被推翻的剥削阶级的后代。“文革”中,他和他的母亲、弟弟、妹妹被赶到院子右边的两间平房,原先司机住的房子。不幸之中,他却感到庆幸,他心态平衡了。然而现在,他又被通知,按照政策继承了已故“二姨太”的这幢房子。他心有余悸,不想要,要捐给国家。但组织上一再说明他要继承下来。———他的二伯要回来了。二伯还活着,他老了,对故土的眷恋,使他的爱国之心浓缩在一个聚集点上,他要投资,支援祖国的四化建设。陪同回来的是他的儿子,哈佛大学的教授,一个比柳若晨小五岁,功业却大五倍的著名人物。父亲为国投资,儿子为国增光,父子俩的回国成了一件带有很强的政策性的政治大事。柳若晨必须立即回到厦门路小楼,这也是一件政策性很强的政治大事。有生以来,柳若晨第一次沾了政治的光。
紧接着,光环一圈圈地笼罩在柳若晨的头上。先是他被调到研究所当工程师,然后又上调到一个大企业当总工程师。不久,市委副书记亲自找到他,把市委书记的女儿徐力里介绍给他。他又一次如堕入迷雾之中。梦里都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在生活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然后,他入了党。在他想“红”想得发疯时,他一点红色都沾不上。而当他自以为不再可能有作为时,却突然红得发紫了。这次,他没有出现神话般的幻影,他已经不是做梦的年龄,他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有些不可理解,其实还有几分怅惘。
“一个预备党员,还封建?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应该有革命精神,革命朝气,向前看嘛!”为他说媒的袁副书记以四十年党龄的资格,要求他这个新党员肃清封建残余,忘掉死人,与活人成亲。
他无言以对。
忘掉她,这不可能。“没有朝气”这倒是他的实际。自从她离开后,他就像一只孤雁,做任何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他无论如何忘不了她。她倘若不是猝死,临终前会对他说些什么?劝他再娶,还是期待他说出一句永不变心的誓言?不,她什么也不会说。她肯定知道他,一个有了她才有了生命力的丈夫,永远也不会忘了她。
“你难道还相信人死去会有灵魂?”厂党委书记奉命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