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对于千家万户都是一个小型的节日,合家欢聚一日,七天只有这么一次。采买、洗衣服,改善伙食……虽然劳累,甚至比上班还劳累,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是为自己干,为自己的小家干,只有这一天是属于自己的。越是休息天越得拼命做家务活,中国人似乎不大懂休息。这里没有海滨,也就没有去洗海水浴的习惯,没有郊外树林,也就没有野游打猎的嗜好。只有一堆平日没有时间做的家务活儿。干完了活儿,腰疼腿疼,乐在其中。所以星期一成了工作效率最低的日子,人们要在这天把星期天的劳累慢慢消除。
星期天,柳若晨站在窗前远远望着街上穿梭般往来的人群,人们手提菜篮,购物袋,在为过一个星期天而忙碌。他忽然感到一阵孤寂。他没有这种忙碌,没有那种乐在其中的福分。
他这个家,三室一厅,两口人住得蛮宽裕,然而有家如同没有家。他和妻子分居两室,从结婚起至今他们没有同过床。
他今年四十八岁了,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是大学的同学,第二个就是现在户口本第二页标着的徐力里。
第一个妻子只跟他生活了一年。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和她腹中四个月的胎儿。
他很爱她。读大学时,他学习上是班里拔尖的高材生,可政治上,他的家族是“黑”色的,父亲虽已去世,但他的大资本家成分给儿子带来了抹不去的颜色。母亲是父亲的二姨太,虽然是平民出身,但嫁给了资本家,也无力给他政治上染上一点红色。更不要说侨居美国经商的二伯和逃到台湾的大伯这些不光彩、甚至令人畏惧的社会关系给他罩上的阴影了。
他在大学没能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信任、荣誉、平等,这不是他努力争取就能得到的。
他曾努力争取过。入学的第一天早晨,他就候在系党总支办公室的门口,手里捧着他几乎熬了一夜写成的入党申请书,像捧着自己一颗赤诚的心。看见系总支书记远远地走来,他赶紧迎上去,把这颗“心”双手捧给了他。他没有勇气说一句话,说什么?上面写着自己的心愿,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信念。当系党总支书记惊愕地看看他,又微笑地瞧瞧手里的申请书时,柳若晨红着脸,逃走了。他跑出多远,心还怦怦地跳。后来,他后悔了,当时的样子实在太不严肃,怎么连一句铿锵的誓言都没有表示,做贼似的溜掉。申请书写得很好,但交得太不像样,他一直这样想。没有人找他就入党问题谈话,班上同学入党,没人通知他参加,都是那第一印象太糟了,他幼稚地一直这样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跟第一印象毫无关系,倒是与他那些毫无联系的社会关系和九泉之下的父亲有直接关系。
他埋头于公式和书本里,悄无声息地拼命念书,班里仿佛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但有人却时刻感到他的存在,那就是她。毕业前夕,她向他走来。“我喜欢你。”她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梦中也不曾希望梦见她这样一个纯洁、美丽而又根红苗正的姑娘。
他当然一点也没有想到,是二年级时的一场班级篮球赛成为他俩的月老的。那次比赛,班里少一名队员,大家想到了他这个一米八三的“大虾米”,作为团支部文体委员的她,代表组织交给了他这项光荣的任务———当一名班级篮球队队员,打一场球。他打得很卖力气,卖出了他吃“二姨太”奶的力气(他在每月必交的思想汇报中就这样称他的母亲),他的血沸腾了,上下所有能活动的关节都在剧烈地、亢奋地活动。他的眼镜被打掉了,膝盖蹭掉了一块皮,手腕搓伤了,他还是拼命地跑、跳、夺球,豁了命地蹿上篮板去争球,他忘了一切。他只有这一次才感到自己是一条生命,一条和别人具有同样价值的,活生生的,跳跃着的,和荣誉联系在一起的生命。四周观众觉他“滑稽”,把他看成一个笑料。只有她没有笑,却哭了。他对她说过:“只要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出色地完成。”组织上没有任务给他,因为不信任他,只有这一次给他任务。这个幼稚得傻气,而又真诚得可爱的大个子同学,从此进入了她的心扉。
他当然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她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一个美丽的公主向一个砍柴的樵夫求爱,樵夫答应了,从此他便有了一把金斧和举世无双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