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婕紧紧地抱住二哥,惟恐高地真的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不声不响,少言寡语的二哥刚才几句淡淡的心里话,刺得她心痛。是的,爸爸妈妈平日待他太冷漠了。父母早晚要离去。大哥已经不在人世,在今后的漫长人生旅途中,她需要二哥,二哥也需要她。
“小婕,你放心。”高地轻轻拿开妹妹的手,“我不想依靠任何人。过去靠自己,今后还靠自己。……在国内,我学不出来,指导教授给我们划了圈儿,课题研究只能在他的圈里转。即使我拿到了学位,也不过是我变成了指导教授传声筒的标志,不会有大出息,所以,我必须出去。世界大得很,我得学会创造。在专业上创造,在命运上创造。上次机会,让爸爸为了自己的虚荣给毁了。现在蓓蒂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绝不放弃,我一定要去。高地在社会上不能永远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婕惊异地看着二哥,和二哥一起长大,她竟没有发现,在懦弱老实的二哥身上会有如此执着的个性。
“你,打算出去几年?”
“说不定,先得拿到博士学位再说。”
“你这个指导教授限制你,你硕士毕业了可以另考别人的博士生,何必……”
“谁的都一样,风气如此,学术界一样狭隘。况且,国内博士生毕业了算什么?连个副教授都不给。可国外回来的硕士生,就三间一单元,副教授头衔送上门。我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偏偏绕路读国内博士生,永远低人一等?何况,回来不回来,我还要看情况再说。”
“为什么?”高婕这一回是真正地吃惊了。她想不到二哥不想再回来。或许,这个家让二哥太心寒了,心寒到了不想再回来。
“二哥,蓓蒂这样的外国女人,可靠系数有多大?她们从来就一阵凉一阵热的。”高婕觉得自己的口吻有点老里老气,饱经沧桑,“而且,爸爸妈妈不能同意你。”
“所以,我不想告诉他们。我打算学你,留一封信,然后悄悄离开。只有你,小婕,你是家里惟一对我好的人,我不能不告诉你。”
“二哥!”高婕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一次抱紧了二哥。
楼上的一幕,楼下的父亲全然不知。这些天,高伯年从机关回家就钻进自己的书房,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家里发生的事。高地从来很少在他面前露面;高婕让他伤心,难堪;沈萍的喋喋不休叫他神经受不了。他对这个家烦了。人老了,老了,特别容易怀旧,爱去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和早已不存在了的往事,这种心境的变化,常常让他想起高原,想起高原的母亲。
高原小时候,他常给儿子讲战争年代的故事。那些过去习以为常的战斗,和那些艰苦、危险而又极其普通的经历,在他的嘴里,变成一段段惊天动地,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在故事中,他是个英雄,那些牺牲了的和还活着的,已经成为将军的战友们,也都是英雄。高原是父亲最虔诚和最入迷的听众,使他有机会,有责任去回忆、升华、讲叙那段被人民所崇敬,被青年人所羡慕的,属于他、也属于所有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打天下的革命者的光荣经历。那是中国几千年来,最伟大、最辉煌、最壮观、最为可歌可泣的革命史诗。六四年,他坐在人民大会堂观看大型歌舞《东方红》时,他曾由于自豪、骄傲而兴奋、激动,由于兴奋、激动而热泪盈眶,那歌舞为他展示过去战争年月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的故事一定灌注到儿子的灵魂中去了。看着高原的眼睛,他看到了儿子的渴望,一种对忠勇的渴望和对壮烈的向往。……在他的子女中,惟独高原像他当年一样勇敢地投身到战争中,并且壮烈地倒在战场上。高原的身上流着父亲的血。高伯年一次次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高原的照片,是骄傲,是自慰,还是悲伤?他凝望着儿子刚刚提升为连长时寄来的照片。那时,高原刚刚做了丈夫,而现在,他牺牲时已经成为父亲。高伯年给大儿媳宋丹写了信,不止写了一封,让她带着孙女住到他这儿来,他已经给她们腾出了房子。宋丹没见过他这个公公,犹豫了很久,才来信说下个月来。高伯年觉着,自己对儿子只尽了一半父亲的责任,那一半,他要加倍补偿在儿媳妇和孙女身上。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要比失去了儿子的父亲更痛苦,因为她们年轻,孤独的时间要更长。
这种对儿媳遭遇不幸的怜惜,使他又一次联想起另一个女人和孩子———杨元珍和那不知名的儿子。他给高原讲的故事中,没有讲过杨元珍。杨元珍的故事,即使在大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进入故事的战斗年月里,就已经感动了部队的战士。全营的士兵都知道“高大嫂”和那挺她只身夺过的机枪。他没讲这些,因为它的内容太复杂,牵扯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法说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听。更主要的是他也担心它会留给儿子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当有一天,儿子了解到自己有一个生母时,会产生一种联想,倘若儿子把这种联想摆在他面前,他将无言以对。他无法解释这段历史,儿子是不会原谅他抛弃了一个英雄母亲的。现在想起来,高伯年十分后悔,他没有给儿子留下一点点亲生母亲的东西,儿子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有愧于烈士,也有愧于儿子的母亲。他手中没有杨元珍的照片,本来可以拍一张的,在军管会宿舍附近就有家照相馆。她从乡下来,他却没有想起带她去。结果留下了一个遗憾,留下一个十分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她现在在哪里?或许已经离开人世,这倒是种安慰。她可以不再为丈夫的遗弃而痛苦,怨恨。她嫁给他之后,就陪着他担惊受怕,受苦受累。她参加了革命,和他并肩战斗,盼着胜利,盼着和他生活在一起,盼着用鲜血换得一个和和美美、火火爆爆的小日子。她是那样热切地期待着他和他的队伍能给她带来幸福;她是那样忠贞地跑到前线向他表示:生生死死和他在一起。可是她等到的、盼到的是什么?她本来最有资格,也可以成为厦门路222号别墅的女主人。可她现在又在哪儿?直到最近,他的良知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给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致命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