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m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我哭着,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巡水路,巡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ㄏ一ㄏㄨㄟ,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刣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儿,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一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