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扑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儿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
“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地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