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竞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干!”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触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竞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
于是,他板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身,径自朝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郑元勋派出两名弟子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跳板了……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子,匆匆走进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超宗兄,学生眼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子,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深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恳请。”他低着头说。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舍弃迎立潞王之议!”
“什么?”钱谦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恳请老先生舍弃立‘潞’之议!”
钱谦益的面色变了。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叛卖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宽恕,反而试图对关乎他后半辈子功业的大事说三道四,妄加干预!不过,随即钱谦益就警惕地想到:这说不定是个圈套,目的在于诱使自己暴露这件事的内情,那是绝不可以的。于是,他尽力按捺着怒火,嘿嘿地笑起来:“兄台弄错了吧!老夫不过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预迎立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