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贵妃,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光庙:指明光宗朱常洛.),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案(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宫”三个彼此相关的宫廷案件。)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扒嫒铣稣馕幻挤缮璧氖樯敲防手校诟瓷绲敝惺粲诔抡昊勰歉鋈永锏慕巧薰趾醴础案!钡奶热绱思峋觥2还庑┌蹬套踊埃幢闶侨永锏呐笥眩仓皇枪卦诜考淅锼刀眩疵徽诿焕沟氐弊糯笸ス阒谒党隼矗翟谧钊菀妆蝗俗プ“驯罢庑┳宰鞔厦鞯氖榇糇樱木褪锹襞床恢蛔惆苁拢?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色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俱应轮到福藩。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然随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淫、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问,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性命来坚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六
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辞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浪荡角色余怀,后面还跟着脂色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走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惟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下一见是这儿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