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太太走到屋子门外,先就感到稀奇了。这时走进屋子来,对这母女两人看看,因道:“这事奇怪,你娘儿两个,向来没有争吵过。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一把眼泪、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泪,看了奚太太,就叹了两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抚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骂吗?”小青就把旧蚊帐子擦着眼睛,把眼泪抹干了。然后板着脸子道:“挨骂?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讲妇女运动的人。对于贩卖人口,把良家妇女当牛使的事,你能赞成吗?我在他石家当牛马当够了,我不干了。”奚太太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不对,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气头上不要不顾一切,这样乱说话。你母亲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几乎是全家的钥匙全交给你了。你和她的亲生儿女,同样是吃饭,同样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在满面泪痕之下,发出一种惨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晓得,这是人家一种手段。你当然明白,现在雇个老妈子,一个月要多少工钱?而且人家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当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气。若是用个、丫头呢,工钱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挥,像我这种人,六亲无靠,东西也不会走私。我十几岁的人,洗衣做饭跑路,缝鞋补袜,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没起来,我先起来;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这么个、丫头,多合算。不叫我、丫头,那并不是对我客气,那是怕社会上不容,说是教授家里还买、丫头呢。”
她噼里啪啦这么一大串说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位邻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着的。事先她们也都劝过,全感觉到小青的态度,过于蛮横。现在奚太太劝说,也碰了个钉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决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这里劝说,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现在见邻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边屋子走来。一面劝说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带成人的,还不是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虽说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这口气,擦着泪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难道我还怕这、丫头?”小青站起来指着她道:“奚太太!你听听,这是她自己承认贩卖人口,叫我作丫头。、丫头怎么着,你还不如我、丫头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气得全身发抖,因走到房门边,顺手摸一根脱眼的门栓,就丢了过去。虽是她的手法不准,已丢到帐子顶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头上飞过去。她竟是脸不变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骂道:“你这、丫头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你痛快过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东西打人吗?我也会,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却又回转身来,“呀”了一声道:“小青,你今天变了,姑娘家,怎么口齿这样厉害?她究竟是你一个长辈,你不能这样把话顶撞她的。”
小青道:“中国四万万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亲非故,她怎么会是我的长辈?”奚太太正了脸色道:“小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纵然你受了两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来待你的好处,一笔勾销吧?你想想,我劝劝你母亲去。”说着,陪了石太太到她卧室里去。这里和小青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堂屋,说话是方便些。奚太太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问道:“你娘儿两个,今天为什么吵起来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许对小青压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有难言之隐。”奚太太对她的脸色看看,见她泪痕之下,还遮盖了一层忧郁,因低声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对象的岁数了。准是为了这一点和你为难。”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处。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没有问题了。你也不是外人,这事我可以告诉的。你想想,若是为了普通的事,我能够天亮和她争吵吗?”奚太太脸色红着,带了笑问道:“难道这孩子有这大胆,敢引什么人到这里来?”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气,她不过是我买的一个、丫头,叫她滚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说一声管教不严。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这个贱货,她要篡我的位。”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一齐流出来。奚太太倒没有料到她会报告这样一个消息,因道:“那不会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着泪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这就是让我伤心之处了。”说着,“呜”的一声哭出来。
奚太太看这情形,那的确是真的,便踌躇皱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难捉摸的。不过像石先生这种人,除了读过几十年书而外,而且还是喝过太平洋的墨水的,难道他也那样看不透彻?你是怎样看出来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这几个月以来,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对。他们言语之间,非常的随便,我那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见了那贱货,总是板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长辈的牌子,我就觉得他有些过分;他态度变得和缓了,我以为他是看到女孩子长大了,不能不客气些。可是他们越来越不对。就以躲警报而论,他们都不躲洞子。我还是好意,说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万不要在家里守着,飞机来了一定要疏散出去。这一来就中了他们的计了。借着这个缘故,这一对不要脸的东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报两小时以后,他们才慢慢回来。我每次不在家,他两人就打着、笑着、闹着,慢慢地,连在小孩子当面,也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顾忌了。小孩子给我说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个早,说是到菜市买猪肉。其实我在家里已经布好了线索,我只在山下等着消息。果然,小孩子报告我,我一离开家,这老不要脸的,就跑到这小不要脸的屋子里去了。我回来的时候悄悄走着,不让他们知道。我到他屋子门口听,还听到里面叽叽喁喁在笑着说话。我实在气得发抖,推开门就向里面一冲,唁!我这话就不愿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