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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他说不哕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声“再谈罢”,也就没有远送。对于袁四维这个作风,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书坐到桌旁看着。心里料想着,在这最短期间,他是不会来麻烦的。可是这个猜想,又不怎么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伯伯”。看时,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点东西,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走来。她径直走到屋子里,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举了起来。乃是半条干咸鱼和一个小报纸包儿。那鱼约莫有七寸长,三寸宽。鱼头倒是完整无缺。在鱼腮以后,这鱼就削去了半边。尤其是那鱼尾巴已不存在,这鱼的半边干身子,盐霜像加了一层白粉,还有些虫丝,圆秃秃的,极不好看。那个报纸包,约莫有四寸见方,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那纸包并不大,而外面绑扎的绳子,却是小拇指粗细的草绳。这显然是极不相称。可是送礼人对于这些物品,似乎还是十分重视。那包扎着纸包的草绳,束得很紧,而且还长出了有一尺多的绳子头。李南泉虽是十分明白这点意思,可是还不能直率地先说破,只是笑着向她点头。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亲说,送你一包茶叶泡茶喝。这是我们家乡带来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条七寸长的干鱼,笑道:“这也是送我的?”这小姑娘有十三四岁了,她也觉得这不大像样子,脸上先红着,然后笑道:“人家送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半条。我爸爸说……”她已经完成了家中教给她的那些话了,将两样东西,扔在桌上,扭转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又对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叹口气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说着话,把那草绳子解了开来,打开旧报纸包看时,里面长长短短的茶叶,还带着茶叶棍儿。茶叶品质怎样,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叶里面,还有不少的米粒。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叶,那是一样的情形。抓着那茶叶,在鼻子尖上嗅嗅,还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着叹了口气,将那报纸包依然包好,把草绳子也束紧了,然后提了那绳子头,走到屋角山坡上,当甩流星似的,远远地向山沟丢了去,口里还大声叫道:“去你的罢。”他回到屋子里,见小桌上还有许多碎茶叶屑子,这就用点碎纸把这茶叶末子扫了下去。正当扫抹桌子的时候,却看到桌面上爬了黑壳虫子,茶叶里面生虫,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细向桌面上看时,乃是那干鱼腮里爬出来的。拿起了那鱼,在桌上扑扑地连敲了几下,就从那腮里面陆续漏出几只虫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来在桌子上的黑虫还要爬得快。他不加考虑,提了那鱼头上的草绳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叶包那个办法,把鱼头也丢到山沟里去。回家之后,向书桌面上嗅了两嗅,还有些盐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两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叹了一口气。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却见袁四维先生带着两个短裤赤膊的人,在对面山坡上,横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划着,而且他口里笑一阵子,大声叫一阵子,闹了个不休。最后他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为了抗战嘛!”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奇怪。他这样建筑房子,与抗战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免站立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那边袁先生说话,声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们由下江来到四川,什么东西都给丢了,政府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虽没有钱帮助国家,可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断。保甲上开会,哪一次我没有去演说?每逢一次前方胜利,我都要在茶馆子里坐两三个小时,买好几份报摆在茶馆里让人传观。第一区专员兼巴县县长,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为国家这样的出力,希望我住在这村子里,作领导民众的工作。上次我到专员公署里去,专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来,和我握着手说:‘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无论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划出来盖房子’。你们的父母官,都是这样的帮忙。你们作老百姓的,岂可对我们的事马马虎虎?下次你们是摊款抽壮丁的时候,要不要我到县政府去说话?”他越说越带劲,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当软尺的草绳子,站在一方土堆上,当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说家。原来这条路上,陆续有些下市回家的农人。听到他一再提专员和县长,都觉得这是惊人之举。乡下人对于县长的印象最深,他口口声声提到县长,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脚听下去。袁先生说话的对象,原是站在面前的两位瓦木匠。木匠姓李,还是地方上一个甲长。他包工作国难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赚了几个钱,这时,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蓝布衬衫,下身穿条青布短裤子,赤脚穿了双麻绳沿边的草鞋,腰上还束着一根紫色皮带呢。

他脸上带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红红的,手上拿了一支长烟袋,呆呆地听袁四维先生说话。那瓦匠姓汪,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子,黄脸上,留着几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两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摆,遮着肚脐,还破了几个大眼。虽是这样的热天,他腰上还裹着白布条子,上面挂着短旱烟袋,烟荷包,还有一条毛巾。他对于这条毛巾,特别感到光荣,这是犒劳抗属的礼品。因为他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出去当兵,大门口还有一块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写着“为国尽忠”四个字。他觉得这实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说话的一个凭证。不过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处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把这块毛巾塞在腰带上,当了荣誉勋章。这时袁四维对着他教训了一顿,汪瓦匠有点不服气。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还多呢。不过袁先生再三提到县长,又说县长亲自送他出大门,还和他握手,这是和县长最亲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说了,以后抽壮丁摊款的事,他可以和县长去说话。县长的滋味,那是领教良多的,将来真有许多找县长的事,那还是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在腰带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烟袋取了下来,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几下,仰起他的黄蜡面孔,向袁先生瞪了两只圆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个抗属,真到官场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转身子作个要走的样子,将长旱烟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说嘛,让他先付几成款子嘛。没得钱,说啥子空话?盖七层楼我也会搞个计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