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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这时,李木匠来了。他口里咬着那支长旱烟袋的嘴子,将手扶了旱烟袋的中间。他鼻孔里和嘴里的酒气,兀自呼呼地向外喷着。他脸上红红的,有三分酒气,也有三分难为情,在门外和窗户外面来回地逡巡着,伸了头向门里看了一看,见着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维鞠着躬,而袁四维将桌上堆的钞票,左边放到右边,右边又移到左边,眼睛望着那些钞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只是在嘴里算着数,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着他心里所估计的账目。李木匠故意咳嗽两声,又轻轻叫了一声“完长”。袁四维抬着眼皮看了看,将头点了两点。淡笑着哼了一哼,然后要响不响地说了三个字:“进来罢。”李木匠笑道:“我说完长,你啥子事看不过去吗?我……”袁四维瞪了眼道:“多话不用说。我要去赶邮汇局营业的时间。你们若是愿意接受我的合同,现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马上签字。若是不愿意,谁也不勉强谁,我们就此拉倒。”说着,他把桌上摆的那些钞票,又陆陆续续向皮包里塞了进去。而且把皮包外的两根皮带,先后地扣好。很带劲地将皮包提了起来,向腋下一夹,大有马上就走的样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边,只是吸他的冷烟袋,一声不响,瞪着袁四维一沓沓地收钞票,直到他扣起皮带为止,那眼光都没有离开他的皮包。李木匠看这样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这就两手一伸,把袁四维的去路拦住,抱了旱烟袋,连连拱手道:“不忙不忙,还是好说好商量嘛!”

袁四维手里还是提着皮包,翻了眼睛向他两人望着,把脸色沉下来,问道:“你们对于五十元定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木匠对汪瓦匠看着,微笑道:“你说,朗个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说朗个做?格老子,杨老公的太婆儿跟你要钱,你拿不出钱来,你脱不到手咯。”李木匠瞪了眼道:“说啥子空话?我们谈的正经事嘛。”袁四维笑道:“谈正经事。你们还要正经地作呀。先开好收条,我就给你钱。”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两张纸条来。汪瓦匠道:“我不认识字,叫我写啥子?”袁四维道:“那好办。我给你写,你们自己画上押好了。”于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笔砚,文不加点,写了两张收条。写好了之后,拿了纸条向两人道:“我不能骗你,把收条念给你听了,你再画押。”于是他念道:“立收据人瓦匠汪正才,今收到袁四维定工洋五十元。当面言定,收定洋之后,三日内兴工,五日内,筑起土围墙见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动工,动工如不照约期办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还。如有反悔,依法解决。年月日立。”汪瓦匠叫起来道:“要不得,朗个还要奉还?”袁四维笑道:“你这是不识字之故。我说的奉还,那是你到期不动工,动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说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还钱,还要付你工钱。我又不是恶霸,难道你们给我盖了房子,我不给你钱吗?你怕到日子还钱那就是你拿了钱去不肯动工了。”汪瓦匠道:“拿了你的钱去不动工,没得那个说法。”袁四维也不多说了。这就在皮包里取出两叠钞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钱,现在买两斗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随你便,要钱就先画押。”

汪瓦匠对这位完长看看,又对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画押嘛。画了押,也不会要我的脑壳。我两个儿子都打国仗去了,我还怕啥子?”说到这里,他更没有一秒钟的考虑,在袁四维手上拿过毛笔来,弯腰就在桌上对纸条末尾画了个十字。李木匠站在旁边望着,淡淡笑道:“你硬是穷疯了。看到了大卷的票子,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来了,你朗个在我的收据上画押?”汪瓦匠笑道:“朗个的?错了?那也不生关系嘛,都是五十元。哪个也不占哪个的相因。”袁四维摇摇头道:“那究竟不对。你还是填你的收据。李老板你愿意收钱,补签一个就是。”李木匠伸手搔了头发,又看看桌上的钞票,将脚在地面上一顿道:“是汪老板那话,又不输脑壳,哪个叫我短钱用,完长,我投降了。”袁四维满脸是笑,让他们办完了手续,也就给了他们的钱。打发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里的钞票掏了出来,悄悄送到卧室里去,教太太收着。他低声道:“我们得把现钱放在手上,随时收买便宜砖瓦木料。存到邮汇局去,并没有几个利钱,拿进拿出,耽误时间。可是钱放在家里让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样子,还是要作出来的。”说着,他在家里收罗了些破旧报纸,塞到皮包里去,依然让皮包鼓起来,然后提了皮包出门,大声叫道:“我到邮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说我就回来。”一面说着,一面摇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邻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处收罗戏剧性人物与戏剧动作的,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为,非常有趣,像看电影一样,只管看了和听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着乘凉,眼里看到,心里想着,统共也不过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这几个人这样戏剧化了。钱是好东西!他这样慨叹着,对于袁完长的行为,自也感到莫大的兴趣,以后是格外地留意着。过了两三天,果然在那对面的山坡。挖开了一片平地,十几个工人忙碌着,筑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土墙,那墙高约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筑墙的工人同样忙碌,终日都站在平坡上监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叠纸张,带了他家的男佣工和大小孩子,很高兴地结队向山下去。他看那男佣工手上,带了浆糊钵子和刷子,颇有向街上撒传单贴标语的样子。心里想着,这又是什么作风?不属于生财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办的。他又不卖花柳药,也不看相算命,满街去贴什么传单?如此想着,心里又增加了一层纳闷,约莫是过了三小时,有一个很大的反响,就是三三两两,不断有人到村子里来看房子。来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风,先到袁四维家里去打听,其次由袁先生引导着,到那兴工的地方来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发出了惊讶的态度,都说:“怎么半截土墙,你们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后,就是袁先生解释了。他笑说:“我们只四十八小时,就在平地上筑起这些土墙来了。根据这个速度,半个月内,我们可以盖起一幢很好的楼房。因为砖瓦木料都是预备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连夜赶工,我算的日子,一点不会错。现在出召租帖子,不能马上就会谈好租约。等租约谈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续预备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这都是算准了时间来办的,一点不会错。”接着,他又把未来房子的美丽夸耀一番。

袁先生这一套说法,虽然限于面前的事实,人家不太相信。可是照他的计划推算起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家带了笑容,悄悄走去,连租金多少,也没有人问过。李南泉这才明白,袁四维急于要盖房子,是这样的打算。他是想划了地基,就预定把房子出租的。邻居吴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盖屋的所在发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时,走到廊檐下,低声笑道:“此公发财的主意,可说想入非非。若是这个样子就能作房东,我姓吴的一百个房东也作过了。天下真有这样的傻瓜,看到一块土墙围的地基,他就肯定约付租钱。”李南泉笑道:“这一个试验,袁完长当然是失败了。可是他能半夜里点着灯起来,和太太商量盖房子弄钱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计划。他一计不成,必有二计。”吴春圃摇摇头道:“无论有多少计,没有房子,总收不到租钱。”李南泉道:“这件事很容易证明,今天来了许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没有人来看房了成交的话,他一定得想办法。”吴春圃定神想了一想,他还是摇摇头。当然他猜不出袁四维计将安出。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来,老远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书,他就把手上捏着一张纸高高举起,笑道:“李兄快来,我们奇文共欣赏。”李南泉以为他由街上带着什么传单号外之类回来,就立刻迎了出来。远远看到他所拿的纸头,有四个大字,格外鲜明,乃是“新房预约”。他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这也没有稀奇之处呀。根据事实来说,这四个大字,不是对吗?”吴春圃走到面前,低声笑道:“奇文不在这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