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体会这段话的深刻内涵,要抓住两个关键词:“虚无”、“因循”。
先看“虚无”。司马谈其实已经谈得很清楚:“虚无”是“无为”。 众所周知,“无为”是道家学说的核心范畴,可是,这一范畴又常常遭人误解。“无为”不是消极的不去作为。《庄子骈拇》云:“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为什么呢?因为“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续”和“断”是“有为”,可是,这是违背物之本性、违背客观规律的“有为”,与其要这样的“有为”,还不如要“无为”。同样的,治理国家时,“无为”就是指不要做违背人性、违背客观规律的事情。
“无为”还指不要做那些被“大盗”所利用的事情。《庄子胠箧》打了这样一个生动的比方:“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儒家倡仁义、兴礼乐、行王道,把君臣父子的社会秩序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一旦“窃国”之“大盗”来了(道家最为痛恨的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其不恰恰帮助了“大盗”的统治?儒家的“仁义”、“礼乐”岂不正为“大盗”所利用?
司马谈对后一种“无为”似乎未曾论及,司马迁则有相应论述。《秦本纪》中有这样一段值得注意:
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後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於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於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於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
儒家的“仁义礼乐”、“诗书法度”为“窃国”的“大盗”们所利用,成为诛杀对方的口实,所以才会出现“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於灭宗”的局面,而戎夷“不知所以治”则不能为大盗所利用,这不正是第二种“无为”吗?
“虚无”又指“无成执,无常形”,即无固定、无永恒。从治国之术的角度来讲,就是指没有固定、永恒的行为规范(包括方针、政策、法律、伦理、规章、制度等)。从上述“虚无”的内涵可以看出:“虚无”不是空幻,不是零,而是灵活、弹性、开放,它不作任何固定的硬性规定,然而恰恰可以作任何规定,这便是所谓“当其无,有有之用”、“无为而无不为”,也是司马谈所说的“有法无法”、“有度无度”。
再看“因循”。“因循”不是指守旧、沿袭。既然“无为”是指不要违背客观规律,不要做违背物之本性的事情(在治国之术的层面是指不要做违背人性的事情),换句话来说就是要顺应物性(在治国之术的层面是指依人性、顺人情),这是“因循”的一种内涵,司马谈其实已说得很明确——“有度无度,因物与合”。司马谈另外一句话又点出了“因循”的另一内涵——“有法无法,因时为业”,即顺应时势。
以上主要是是司马谈对“黄老之学”的阐发,司马迁对“黄老之学”又是怎样一种看法呢?
古人对《齐太公世家》颇有微词,主要集中在“阴谋修德以倾商政”与“伯禽报政”两个方面,认为前者体现出司马迁不“知德”,后者体现出司马迁崇“速成之功”、“操切”。这其实是误解。 “阴谋”不是现在所说“阴谋诡计”之“阴谋”。道教有一著作名《阴符经》,甚至还有人说作者正是姜子牙。《阴符经》作者为谁暂且不必追究,需要注意的是:《阴符经》的“阴”乃是与“阳”相对的一个范畴,“阳”象征着刚健,“阴”则象征着柔顺。在此篇中,“阴谋”其实是“柔顺之谋”,强调的乃是对某些东西要顺应,而不是强硬地对抗或改变。
顺应什么呢?本篇中讲到,盟津之会,诸侯皆曰:“纣可伐也”,太公与武王却作《太誓》不伐,为什么?从上下文来看,史公的言下之意不是说时机尚未成熟吗?武王将伐纣,占卜的结果却不吉利,众人皆惧,太公却力排众议,结果取得了牧野之战的胜利。太公与众人的这两次对比不正体现出太公能够洞察时势、顺应(因循)时势吗?同样的,姜太公听从店主人之劝告,火速赶到封地,从而有效地抵御了莱人的入侵,归根到底,还是把握时势、顺应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