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头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4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一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一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一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居他们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当口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