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浇了花,又将胡乱堆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整整齐齐地叠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炉,说:
“应该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头朝昏暗无光的铜壳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认真地观瞧起来。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想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做梦似的又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把周围望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束。
她很关切地想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感到有一种愿望,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来照顾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的聪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动。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路转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裹着,被新的意义所鼓舞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痛苦,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特别的,——这种痛苦,并不是将人打昏的拳头,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无数的针刺着心灵,从内心唤起无言的愤怒,叫人把压弯了的背脊勇敢地挺起来。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她的耳轮中充斥着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头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是一种疲惫无力的声响,从远方吹来,在庭园里把树叶弄得簌簌作响,爬进开着的窗子,又悄悄地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净了茶炉,又烧开了水,轻手轻脚地拿出了碗碟杯盘,然后坐在厨房里等着尼古拉醒来。
先是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过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按着喉咙,从门口进来了。
母亲回答了他的问候,将茶炉搬到房间里。于是,他开始洗漱,把水溅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哗啦哗啦地把水撩到脸上。
喝茶的时候,尼古拉对母亲说: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农民们是怎样破产……”
他带着惭愧的微笑继续说:
“人们都饿坏了,不到时候就进了坟墓,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苍蝇一般地死掉。——我们什么都清楚,同时也知道这种不幸的原因,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水。老实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您是个大学生?”母亲问他。
“不,我是教师。我的爸爸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最初是个教师,后来因为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所以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冲突,于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地回响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
母亲对于这一类的故事,已经听过多次,但是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平静地叙述自己的这种故事,把这种事情都看作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来!”他说。
“已经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充军去了西伯利亚,后来从那里逃出来,两年前在外国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岁。她给我的帮助很多。你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多么好!这是她的钢琴呢……这儿的东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书……”
“她住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住!”他引以为豪地微笑着回答。“什么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
“当然!”他说。
不多一会儿,他出门上班去了。
母亲却开始思想起这些人们每天执拗而镇静地干着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他们,正像面对着黑夜里的一座高山。
正午时分,来了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长的年轻太太。
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她将一个黄色的小箱子丢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亲的手,问道:
“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