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看不见谁,走了一会儿,突然那个嘶哑的声音就在“钩儿”的耳边说起话来:“咱们并排走吧!省得那么可怕……”
他们在泥泞的土地上挪动着湿胀的靴子,又沉默不语了。一钩膝陇的新月忽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有几秒钟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磷光,可是立刻又像鲫鱼一样钻进浮云中去,等再度浮上明净的夜空时,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湿淋淋的松针闪烁着点点磷光,——月光下,松针散发出来的气味似乎更浓烈了,潮湿的土地透出的寒气更加刺骨。“钩儿”瞥了旁边的人一眼。那人突然站住,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晃了晃脑袋,张开了嘴唇。
“你瞧!”他出了口气。
离他们有三步远的松树旁,一个人大叉开腿站在那里。
“人——人,”“钩儿”说,或者只是想要说。
“你是什么人?”跟“钩儿”并排走的那个兵突然把枪顶到肩膀头上,大声喊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
站在松树下面的人一声也不吭。他的脑袋就像向日葵的花盘一样,耷拉到一旁。
“他睡着啦!”“钩儿”哈哈地笑起来,他摇晃着身子,用勉强发出的笑声鼓舞着自己,往前走去。
他们走到那个站着的人跟前。“钩儿”伸长了脖子看去。他的同伴用枪托子碰了碰那个一动不动的灰暗的人。
“喂,你这个奔萨人哪!睡着啦,老乡?……”他嘲笑说。“怪物,你是怎么啦?……”声音忽然卡住了。“是个死人!”他向后退着喊道。
“钩儿”吓得磕打着牙齿,跳到一边,这时松树下面立的那个人像棵被锯倒的树一样,倒在一秒钟前他站过的地方。他们俩把死尸翻了个个儿,让他脸朝上,这才弄明白,原来他是中了瓦斯毒,想逃避已侵人肺部的死神,最后却在松树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团的三个营中的一个士兵。他是个身材高大、宽肩膀的小伙子。他放肆地仰着脑袋躺在那里,满脸都是跌倒时沾上的黏泥浆,一双中了瓦斯而变淡了的眼睛,胀紫的、肉滚滚的舌头像块黑宝石,从他的咬紧的牙缝里伸出来。
“看在上帝面上,咱们走吧,走吧!让他在这儿安息吧,”同伴揪着“钩儿”的手,耳语说。
他们继续前进,立刻又遇到了第二个死尸。死尸越来越多。有几处,被毒死的人成堆地躺着,有些蹲着就僵死在那里,在通到第二道防线去的交通壕进口处,横着一具尸体,身子缩成一团,由于痛苦而咬烂的手塞在嘴里。
“钩儿”和缠上他的那个士兵跑步追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散兵线;他们跑到散兵线的前面,并排走去。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向暗夜伸去的黑洞洞的战壕里,然后往不同方向走去。
“应该在土洞里搜索一下。也许还剩下什么吃的东西哩,”同伴犹豫不定地向“钩儿”提议说。
“走,去搜搜。”
“你——往右,我——往左。在我们的人还没有到达以前,咱们先搜查搜查。”
“钩儿”划着一根火柴,走进第一个大敞着门的土洞里,可是立刻又像被弹簧弹出似的,从那里蹿了出来;土洞里十字交叉地横着两具死尸。他毫无结果地搜查了三个土洞,又踢开了第四个土洞的门,差点儿没被一声陌生的响亮喊声吓一个跟头。
“什么人?”
“钩儿”浑身像火燎似的,一声不响地向后跑去。
“是你吗,奥托?为什么你来得这样晚呀。”一个德国人从土洞里走出来,懒洋洋地耸动着肩膀,整好技在身上的军大衣,问道。
“举手!举起手来!投降吧!”“钩儿”沙哑地喊道,就像听到了“准备战斗!”的口令似的,端起枪,摆出劈刺的架式。
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人慢慢地举起手,斜扭过身子,眼睛像中了邪似的瞅着正对着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他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下来,单排扣的灰绿色军服上衣的腋下像波纹似的皱了起来,两只举起的做工的大手直哆嗦,手指在颤动,仿佛在弹看不见的琴键似的。“钩儿”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德国人高大、健壮的身体、军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筒皮靴和歪戴着的没有遮檐的军帽。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好像是有股力量在他穿得很不舒展的军大衣里推了他一下,身子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咳嗽,又像抽泣;他走到德国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