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左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钩儿”于瘦的肩膀。他们俩互相热烈亲吻,好像真是要永别了,“钩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慌张起来,脑袋缩进肩膀里,这样一来,军大衣的灰领于上就只看见有两只扎煞着的、深红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着背,虽然在平地上,却跌跌撞撞。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从队伍里窜出来,颤抖地喊道:“喂,小老弟,亲人哪!你过去可是个狠心肠的人……记得吗?你过去可是个硬汉子……啊?”
“钩儿”扭过泪痕纵横、显得苍老的脸,叫了一声,用拳头捶着从敞开的大衣和褴楼的衬衫领子里面露出来的、瘦骨磷磷的黝黑的胸膛。
“过去是啊!过去是个硬汉子,可现在叫他们糟踏坏啦!……灰马给累垮啦!
他还嚷了几句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转迸另一条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钩儿’吗?”从后面走过来的普罗霍尔沙米利问他说。
“他是个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哆嗦着,抚弄着肩上的步枪背带,闷声回答说。
队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断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几辆装满了重伤号的大板车慢悠悠地晃着。拉车的老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度开肉绽,露出了沾着一点儿皮毛的骨头。马吃力地拖着四轮车,呼哧呼哧地喘着,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脑袋几乎要擦着地了。有时候,一匹骤马停下来,有气无力地鼓动着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于瘦弱而显得特大的脑袋。鞭子的抽打又强使它离开原地,于是它先向这边一晃,又向那边一晃,离开原地向前走了。伤兵们抓着车厢三面的木杆,跟车走着。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挑了个面貌和气的人问道。
“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
“今天受伤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着约有半俄里远的树林子走去。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几个连也相继从村子里开出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远处,被雨水冲得变了色的阴沉的天空中,飘着一只系在地上的德国人的气球,像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斑点。
“你们瞧啊,乡亲们:那儿挂着个什么怪玩意儿!”
“一根大灌肠。”
“该死的东西,它在那儿侦察军队的活动情况哩。”
“难道你以为——把它挂得那么高只是好玩啊!”
“噢,多高呀!”
“那还用说吗?炮弹恐怕也打不到。”
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连在树林子里赶上了哥萨克部队。黄昏前,他们都蜷缩在湿淋淋的松树下面,雨水直往脖领里灌,冻得脊背上直打冷战: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里也很难生着火。天快黑了,才让他们进人战壕。只有一人多深的堑壕里积了有几俄寸深的水。到处是污泥、烂树叶和天鹅绒般轻柔的秋雨的清淡气味。哥萨克们掖起军大衣襟,蹲在战壕里抽烟,无精打采地说些单调乏味的话。第二排把出发前发下的叶子烟分完以后,就都围着下士,挤在战壕拐弯的地方。下士坐在一个什么人扔掉的铁丝卷轴上,在讲上星期一阵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将军的故事,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指挥的那个旅里当兵。他没有能说完这个故事,因为排长已经在喊:“荷枪站队!”于是哥萨克们跳起来;他们忍着火烧手指头的疼痛,贪婪地把烟蒂吸尽。连队又从战壕里爬进黑乎乎的松林。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些笑话互相鼓劲。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哥萨克们看到了一长串尸体。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肩挨着肩,姿势各异,大多数都非常难看、可怕。有个扛着枪的步兵,腰带上挂着防毒面具,在旁边来回地走着。尸体附近潮湿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浆,遍地都是脚印和车轮在草上辗出的一道道深辙。连队就从离死尸堆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尸体散发出刺鼻的尸臭。连长命令哥萨克停止前进,他和排长们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的队伍也乱了,他们摘下军帽,走到死尸跟前,怀着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内心的战栗。恐怖,仔细地察看着死者的样子。所有的死者都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共四十七具。大多数都是青年军官,看样子,不过是二十到二十五岁,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有些年纪的人。他那张大的、还带着最后一次无声呼叫痕迹的嘴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浓密的黑胡子,苍白的脸上两道宽眉毛忧郁地紧锁着。有几个死者穿着沾满烂泥的皮上衣,其余的都穿军大衣。两三个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一个死后身段仍然那么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别久。他仰面躺着,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里紧握着手枪把。显然,曾经有人想把枪抽出来,——因为在他那惨黄、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铁把儿似乎与手熔化在一起,——掰不开了。淡黄色卷发、歪戴着军帽的脑袋,好像是在亲吻似的脸颊紧贴在地上,发青的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他右边的一具尸体脸朝下横在那里,后腰上的饰带已经脱落的军大衣像驼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来,露出两条青筋暴起、健壮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后跟歪斜的细皮短靴子。他头上没有帽子,天灵盖也没有了,是被炮弹片齐整地削掉的;四周围着一圈湿淋淋发缕的空脑壳里闪耀着艳红的雨水。他后面,横着一个矮小结实、没有脸的军官,穿着敞怀的皮上衣和破军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白亮、狭窄的前额上挂着一片烧焦的皮肤。在硬腭和额尖中间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摊紫红色的稀汤。再过去一点儿——是一堆胡乱堆集的残肢和军大衣碎片以及一条扭在原本是长头的地方的压烂了的腿。再远一点——横着一具简直还是孩子似的尸体,丰满的嘴唇和孩子般椭圆的脸;一排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军大衣上打了四个窟窿,烧焦的棉花从窟窿里扎煞出来。
“这个……这个小家伙临死的时候呼叫的是谁呢?妈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结结巴巴,牙齿磕打着说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像瞎子似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