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凌晨,连队开进了小波列克村。这时候,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正从那里出发。士兵们从那些被遗弃的、东倒西歪的小房里向外奔跑,在街上排好了队伍。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准尉在最前面的那个排旁边走动。他从军用袋里往外掏着,剥着巧克力糖(他那湿润、红艳的嘴唇边沾满了巧克力糖),在队列前来回踱着,长得拖到地面、大襟上尽是干结的污泥的军大衣像绵羊尾巴似的在两腿中间摆动。哥萨克在街的左面走。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在第二排最右边的一行里。他留心看着脚下,迈步跨过水洼。步兵那边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便扭过头来,顺着步兵的行列瞟了一眼。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亲爱的老朋友!……”
一个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队伍,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晃地朝他跑过来。他边跑,边把步枪往背后甩,但是皮带滑下来,枪托子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不认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那个矮小的步兵脸上,连颧骨上都长满了像刺猬一样的深灰色的硬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好容易才认出他是“钩儿”。
“你从哪儿来呀,‘小酒杯’?……”
“这不是……当兵来了嘛。”
“你在哪一团?”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真没想到……没想到会遇上老朋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紧紧地握住“钩儿”肮脏的小手,高兴、激动地笑了。“钩儿”迈开大步,后来变成了小跑,跟在他后面走着,仰脸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眼睛,他的两只蕴藏着仇恨的、间距很近的小眼睛显得格外温柔、湿润。
“我们是去进攻的……你看……”
“我们也是往那儿开。”
“喂,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我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可我为什么要去打仗……亩马跑有心,小儿马却是跟着瞎跑。”
“你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的好宝贝,奥西普达维多维奇呀!要是他现在能给咱们分析分析就好啦。这个人……啊?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准会说明白的!”“钩儿”摇晃着小拳头,兴高采烈地叫道,刺猬似的小脸笑得皱成一团。“我记得他!我了解他,比了解我爸爸还深刻。父亲我倒并不放在心上……你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毫无音信?”
“他在西伯利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叹了一口气。“蹲监狱哪。”
“怎么?”“钩儿”又问了一声,像翠鸟似的,在身材高大的伙伴身边跳跃着,尖尖的耳朵竖起来。
“他在坐监牢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了。”
“钩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忽而向后看看连队排队的地方,忽而看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个在下嘴唇下面,正当中的深窝。
“多多保重!”他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硬邦邦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告别说。“大概,咱们再也见不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