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里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说:“在赤杨村……”又不做声了。
阿克西妮亚也想人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肥一丝睡意,全卷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复思量那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寻思它的含义……结满霜花的窗上刚一透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醒了。
“葛利高里,起来吧,天快亮啦!”
阿克西妮亚爬起来,穿上裙子;叹着气,找了半天火柴。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的时候——天已破晓。曙光像蓝色的波浪,在晴空荡漾。篱笆好像栽在雪里似的,清晰地、参差有致排列在那里,黑乎乎的马棚顶上,笼罩着一片温柔的紫色烟雾。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套爬犁。葛利高里挣开疯狂亲吻她的阿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爷爷和其他的人告别。
阿克西妮亚把孩子裹好,出来送行。
葛利高里亲了亲女儿的湿润的额角,朝马匹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一面策动马匹,一面喊叫。
“不,我骑马。”
葛利高里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摸着他的腿,不住地说:“葛利沙,等等……我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跟你说……”她茫然地浑身哆嗦着,皱着眉头在苦思。
“好,再见吧!好好照看孩子……饿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经走远了……”
‘等一等,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左手抓住冰冷的马镫,右手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腾不出手去擦那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韦尼阿明走到台阶上来喊道:“葛利高里,老爷叫你!”
葛利高里骂了一声,扬鞭策马,冲出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深陷进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着穿毡靴子的脚。
葛利高里在山顶上追上了父亲。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依然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仁立在大门口。寒风吹舞着她那艳红的头巾角儿,在她的肩头飘舞。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边。爷俩都缓缰而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扭过身子,背朝着马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过了?”
“这些旧话……别再提啦……”
“果真一点也不想?
“当然啦。”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啦。”
“听谁说的?”
“有一回送老爷到镇上去,遇到咱村里的人,他们说的。”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爸爸,说实在的,这有什么法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啦。”
“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气冲冲,脱口骂道。
“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已经不能破镜重圆啦。”
“当心,养活的是不是别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脸色苍白:父亲正触动了他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葛利高里瞒着阿克西妮亚,也瞒着自己,心里一直在痛苦地怀疑着。每天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以后,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去仔细察看,在孩子黝黑、红润的小脸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离开摇篮。司捷潘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几乎也是黝黑的,——怎么能知道,是谁的血在小孩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循流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儿像自己,有时候又伤心地发现,她太像司捷潘了。葛利高里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有阿克西妮亚生她时,他从草原上把抽搐阵痛的阿克西妮亚拉回来的痛苦记忆。有一次(阿克西妮亚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换尿布,突然感到一种刺心的痛楚。他偷偷弯下身去,咬了咬孩子扎煞着的小红脚趾头。
父亲毫不怜惜地刺痛了他的伤处,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鞍头,沙哑地回答道:“不管是谁的,总不能把孩子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