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里侧过身子来,费劲地张开冻僵的嘴唇。
“一朝走,”他把“早”字说成了“朝”字。他那冻僵了的舌头好像肿胀起来,紧贴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钱都领到了吗?”
“领到了。”
“不要挂念老婆,她会好好过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爷爷是个很勇敢的哥萨克,你也要,”老将军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利斯特尼茨基为了避风把脸藏到大衣领子里),“你也要保持你爷爷和你父亲的荣誉。你父亲好像在皇上阅兵时,曾因骑术高超,得过头奖,是吧?”
“是,是我父亲。”
“好,就该这样!”地主严厉地好像是在威胁似的结束了谈话,然后把整个脸都藏到皮大衣里。
葛利高里把大走马的缰绳递给萨什卡爷爷,就往下房走去。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爷爷往马背上披着马衣在他身后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坐在桌边吃肉冻。“快喝醉啦,”葛利高里打量着父亲的显得温和的脸,心里断定。
“回来啦,当差的!”
“浑身都冻僵啦,”葛利高里拍着手回答说,又转脸朝着阿克西妮亚说:“给我解开风帽扣子,手冻得不听使唤了。”
“你算碰上啦,这风简直像有意跟你为难似的,”父亲嘴里吃着,耳朵和大胡子抖动着,嘟哝说。
这一回他变得亲热多了,简单地、主人似地吩咐阿克西妮亚说:“再切一点面包来,别舍不得!”
他从桌边站起来,到门口去抽烟,装作无意似的摇了两下摇篮,把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去,问道:“是哥萨克吗?”
“是个姑娘,”阿克西妮亚替葛利高里回答说,但是一看到老头子的脸上露出的不满神色,而且还凝结到大胡子上,就急忙补充说:“长得很漂亮,什么地方都像葛利沙!”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本正经地审视了在一堆破布片里伸出的小黑脑袋,很自豪地证实说:“是我们家的血统……嗯哼……你这个小家伙!……”
“你是怎么来的,爸爸?”葛利高里问道。
“坐爬犁来的,套的小骡马和彼得罗的战马。”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不用,让它空着走吧。倒是一匹好马。”
“你看过啦?”
“略微看了看。”
由于他们俩都被同样的思想所困扰,就越去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阿克西妮亚坐在床上,就像浸在水里一样,没有插嘴说话。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生孩于以后,她明显地胖了,增添了一种充满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韵。
他们睡得很晚。阿克西妮亚紧靠着葛利高里,眼泪和没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汗浸湿了他的衬衣,她低语道:“我想你都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别怕,”葛利高里也同样地低声安慰她说。
“夜长……孩子又不睡……我会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听说,古时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古时候与我有甚相干……”
“好,别说啦!”
“这该死的军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休假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休假,”阿克西妮亚说,“顿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来……”
“别哭啦……看你就像秋天的毛毛雨:哭起来就没有完啦。”
“叫你换成我来试试看!”
葛利高里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支撑着身子,不眨眼地瞅着葛利高里脸上朦胧的黑线条,心里在跟他告别。她想起了在她卧房里劝葛利高里上库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只是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此情依旧,葛利高里还是那个,又不是那个了。背后已经拖了一条漫长的、日复一日踏出的羊肠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