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安慰的口吻回答说,"听到那种责怪,您根本不必生气,而且应该引以为荣。旁人责怪您,也不过表明对您重视,看到您为祖国文化所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于是就希望什么事最后都要归您做了。"
歌德回答说,"我不愿把自己想到的话说出来。那些责怪我的话里所含的恶意,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要多。我觉得这是使人们多年来迫害我和中伤我的那种旧仇恨的新形式。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很想把我拔掉。他们无法剥夺我的才能,于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时而说我骄傲,时而说我自私,时而说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时而说我不信基督教,现在又说我不爱祖国和同胞。你认识我已多年了,总该认识到这些话有多大价值。不过如果你想了解我这方面所受的痛苦,请读一读我的《讽刺诗集》(这部讽刺短诗是歌德对他的批评者的回击。),你就会从我的回击中看出人们时常在设法使我伤心。
"一个德国作家就是一个德国殉道者啊!就是这样,我的好朋友,你不会发现情况不是这样。我也不能替自己埋怨,旁的作家们的遭遇也并不比我好,有些人还比我更糟。在英国和法国,情况也和我们德国一样。莫里哀什么冤屈没有受过。卢梭和伏尔泰什么冤屈没有受过!拜伦叫流言蜚语中伤,被赶出英国,要不是早死使他摆脱了庸俗市侩们及其仇恨,他还会逃到天涯海角去哩。
"如果只有心地窄狭的群众才迫害高尚的人物,那还算好!可是事实不然,有才能的文人往往互相倾轧。例如普拉顿和海涅就互相毁谤,互相设法把对方弄成可恨的坏人,(普拉顿,见第四一页正文和注①。他和海涅都是当时比较年轻的诗人。普拉顿发表过《浪漫派的俄狄普》一文讥诮海涅,海涅也出版《旅行记》一书进行反击。)而实际上,这个广阔的世界有足够的地方让自己生活也让旁人生活,大家大可和平相处,而且每个人在自己才能范围里都有一个够使他感到麻烦的敌人(意谓每个诗人都有够大的困难要克服。)。
"仿佛我的任务就是坐在书房里写战歌!如果住在营房里终夜听到敌哨阵地的战马嘶鸣,写战歌倒还凑合。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生活和任务,这是克尔纳尔的生活和任务。他有完全适合写战歌的条件。至于我,生性并不好战,也没有战斗的情感,战歌就会成为和我这副面孔不相称的假面具。
"我写诗向来不弄虚作假。凡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没有迫使我非写诗不可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用写诗来表达它。我也只在恋爱中才写情诗。本来没有仇恨,怎么能写表达仇恨的诗歌呢?还可以向你说句知心话。我并不仇恨法国人,尽管在德国摆脱了法国人统治时,我向上帝表示过衷心的感谢。对我来说,只有文明和野蛮之分才重要,法国人在世界上是最有文化教养的,我自己的文化教养大半要归功于法国人,对这样一个民族我怎么恨得起来呢?"
歌德接着说,"一般说来,民族仇恨有些奇怪。你会发现在文化水平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最强烈。但是也有一种文化水平,其中民族仇恨会消失,人民在某种程度上站在超民族的地位,把邻国人民的哀乐看成自己的哀乐。这种文化水平正适合我的性格。我在六十岁之前,就早已坚定地站在这种文化水平上面了。"(继一八二四年二月四日的谈话之后,这篇谈话是理解歌德的世界观。政治观点和文艺观点的最重要的材料。他从自己的创作经验谈起,说明文艺创作有长期苦心经营和诗思一旦突然出现两种情况。接着他就以最近法国文艺动态为例,说明文学革命对一般文学发展有促进作用,尽管对个别作家不免起不利影响。然后他又从贝朗瑞的政治诗和情诗孰优孰劣问题谈到政治诗有两种,一种是作为全民族的喉舌,一种是作为某一党派的喉舌,他肯定前者,贬低后者。在德国人民起来反对拿破仑的占领和统治时,歌德没有用诗歌为民族解放斗争服务,遭到人们责怪。他在这里为自己辩护,提出所谓超民族的文化水平。这种文化水平将来是要到来的,在当时历史情况下却只能是幻想。歌德的基本立场还是"为文艺而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