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说,"我所指出的那些极端情况和赘疣会逐渐消失掉,最后却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保存下来,那就是,在获得较自由的形式之外,还会获得比从前丰富多彩的内容,人们不会再把这广阔世界中任何题材以及多方面的生活看作不能入诗而加以排斥。我把目前这个文学时代比作一场发高烧的病症,本身虽不好,不值得希求,但它会导致增进健康的好结果。目前构成诗作全部内容的那些疯癫材料,到将来只会作为一种便于利用的因素而纳入内容里。还不仅此,目前暂时抛开的真正纯洁高尚的东西,到将来还会被观众更热烈地追求。"(这番话表明了歌德对当时西方那种文化革命的态度,也显出他的思想中的辩证因素。)
我插嘴说,"我觉得很奇怪,就连您所喜爱的法国诗人梅里美在他的《弦琴集》(梅里美的诗集《弦琴集》又名《伊利里诗歌选集》,出版于一八二七年,作者伪称这是一个叫伊。玛格拉诺维奇的人所搜集的伊利里民歌。伊利里在巴尔干半岛,靠近南斯拉夫。歌德在下文中所说的客观态度,指不流露作者自己的思想情感。)里也用了令人恐怖的题材,走上超浪漫主义的道路。"
歌德回答说,"梅里美处理这类题材的方式却和他的同辈诗人所用的完全不同。你提到的那些诗里固然用了不少可怕的题材,例如坟场。深夜里的巷道。鬼魂和吸血鬼之类,不过这类可怕的题材并不触及诗人的内心生活,他无宁是用一种远距离的客观立场和讽刺态度来处理它们的。他是以艺术家的身份进行工作的。他觉得偶尔试一试这种玩艺儿也很有趣。我已说过,他完全抛开了私人的内心生活,甚至也抛开了法国人的身份,使人们在初读《弦琴集》时竟以为那些诗歌真是伊利里地方的民歌。他不费大力,故弄玄虚,就获得了成功。"
歌德接着说,"梅里美确实是个人物!一般说来,对题材作客观处理,需要比人们所想象到的更大的魄力和才能。拜伦就是一个例子。他尽管个性很强,有时却有把自己完全抛开的魄力;例如在他的一些剧本里,特别是在《玛利诺。法列罗》(《玛利诺。法列罗》一剧写十四世纪威尼斯行政长官阴谋推翻宪法,失败后被判处死刑的故事。)里。人们读这部剧本,毫不觉得它是拜伦甚至是一个英国人写的,仿佛置身于威尼斯和情节发生的时代。剧中人物完全按照各自的性格和所处情境,说出自己的话,丝毫不流露诗人的主观思想情感。作诗的正确方法本来就应该如此,但是这番话对于做得太过分的法国青年浪漫派作家们却不适用。我所读到的他们的作品,无论是诗。小说,还是戏剧,都带着作者个人的色彩,使我忘记不了作者是巴黎人,是法国人。就连在处理外国题材时,他们还是使读者感到自己置身于巴黎和法国,完全困在目前局面下的一切愿望。希求。冲突和酝酿里。"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贝朗瑞(参看一八二七年一月四日和二十九日以及同年五月四日关于贝朗瑞的多次谈话。)是不是也只表达出伟大的法国首都的局面和他自己的内心生活?"
歌德回答说,"在这方面贝朗瑞也是个人物,他的描绘和他的内心生活都是有价值的。在他身上可以看出一个重要性格的内容意蕴。他是一个资禀顶好的人,坚定地依靠自己,全靠自己发展自己,自己和自己总是谐和的。他从来不问"什么才合时宜?什么才产生效果?怎样才会讨人喜欢?别人在干什么?,之类问题,然后相机行事。他总是按照本性独行其是,不操心去揣摩群众期待什么,或这派那派期待什么。在某些危机时期,他固然也倾听人民的心情。愿望和需要,不过这样做只是坚定了他依靠自己的信心,因为他的内心活动和人民的内心活动总是一致的。他从来不说违心的话。
"我一般不爱好所谓政治诗,这是你知道的。不过贝朗瑞的政治诗我却很欣赏。他那里没有什么空中楼阁,没有纯粹出自虚构或想象的旨趣,他从来不无的放矢,他的主题总是十分明确而且有重要意义的。他对拿破仑的爱戴推尊以及对其丰功伟绩的追念,对当时受压迫的法国人民来说是一种安慰。此外,他还痛恨僧侣统治,怕耶稣会那派教徒重新得势,有把法国推回到黑暗时代的危险。我们对这类主题不能不感到衷心同情。而且他每次的处理方式多么高明老练!看他是怎样先在心里把题材想妥帖,然后才把它表达出来!一切都已酝酿成熟了,等到写作,哪一步不表现出高妙的才华。讽刺和讥笑,而又一往情深。天真雅致啊!他的诗歌每年都要给几百万人带来欢乐。就连对工人阶级来说,他的诗歌也是唱起来非常顺口的,而同时又超出寻常的水平。这就使人民大众经常接触到这种爽朗欢畅的精神,自己耳濡目染,在思想方面也势必比以前更美好。更高尚了。这还不够吗?对一个诗人,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颂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