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发出一种干脆而结实的响声,他便朝下望。
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它们的光在黑影里忽展忽缩,形状奇怪。
由于他的思想仍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没有星,它们现在到地上来了。”
这时,他才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一声和第一次相同的响声把他完全惊醒了,他注意看,这才看出那两颗星原来是一辆车子上的挂灯。从那两盏挂灯射出的光里,他可以看出那辆车子的形状。那是一辆小车,驾着一匹白马。他先头听见的便是马蹄踏地的响声。
“这是什么车子?”他向自己说,“谁这样一清早就来了?”
这时,有个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怪声叫道:
“谁呀?”
有个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那老妇人——他的门房的嗓子。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快早晨五点了。”
“这告诉我干什么?”
“市长先生,车子来了。”
“什么车子?”
“小车。”
“什么小车?”
“难道市长先生没有要过一辆小车吗?”
“没有。”他说。
“那车夫说他是来找市长先生的。”
“哪个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
那个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好象有道电光在他的面前闪过。
“呀!对了!”他回答说,“斯戈弗莱尔先生。”
当时那老妇人如果看见了他,她一定会被他吓坏的。
他一声不响,停了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又从烛心旁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抟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才壮起胆子,高声问道:
“市长先生,我应当怎样回复呢?”
“您说好的,我就下来。”
五 车轮里的棍
当时,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政仍使用着帝国时代的那种小箱车。那箱车是种两轮小车,内壁装了橙黄色的革,车身悬在螺旋式的弹簧上,只有两个位子,一个是给邮差坐的,一个是备乘客坐的。车轮上面装有那种妨害人的长毂,使旁的车子和它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今日在德国的道路上还可以看见那种车子。邮件箱是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装在车子的后部,和车身连成一体。箱子是黑漆的,车身则是黄漆。
那种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佝偻丑态,在今日已没有什么东西和它相似的了;我们远远望见那种车子走过,或见它在地平线上沿路匍匐前进,它们正象,我想是,大家称作白蚁的那种有白色细腰、拖着庞大臀部的昆虫。但是它们走得相当快。那种箱车在每天晚上一点,在来自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便从阿拉斯出发,快到早晨五点时,便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那天晚上,经爱司丹去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在正进城时,在一条街的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来的小车,那小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的,里面只有一个围着斗篷的人。小车的车轮受了一下颇猛的撞击,邮差叫那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听,照旧快步趱赶,继续他的行程。
“这真是个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
那个匆忙到那种程度的人,便是我们刚才看见在狠命挣扎、确实值得怜悯的那个人。
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能说。他为什么匆忙?他不知道。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走。什么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许还要到别处去。有时,他觉得他会那样作,他不禁战栗起来。他沉没在那种黑夜里,如同沉没在深渊中一样。有样东西在推他,有样东西在拖他。他心里的事,这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来,但将来大家全会了解的。在一生中谁一次也不曾进入那种渺茫的幽窟呢?
况且他完全没有拿定主意,完全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没有选定,一点没有准备。他内心的一切活动全不是确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