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烦透了。
一条条激荡着回声的隧道里,晚会正在热烈地进行。在炉火和灯芯草火把的照耀下,人们在玩乐,舞蹈,交谈,大笑,痛饮,打斗;一些蛇和黄蜂的高度进化品种正充满爱意地蜷缩在主人的脚踝上。今天是千日节。在这个永远与阳光隔绝的世界里,像蠕虫一样苍白的地下人类靠他们睡去和醒来的节律来标记时间,用手指来计算自己活了多少天。
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只有鲁尔除外。一等到妈妈忙得注意不到他,鲁尔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黑暗中。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不停地探索着他们居住的这个洞穴的尽头。在这里,隧道四通八达,一直延伸到黑暗中。后来他发现了一条直立裂缝,那是石灰岩中的一条缝隙。它看上去就像一条通道,能让人爬上去。当他用手挡在眼睛周围仔细观察时,那道裂缝的顶端好像有一丝光亮,而那点光亮带着奇怪的红色。他想,可能有另外一群人住在上面的洞穴里。不然那就可能是某种更奇怪的东西,奇怪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
现在,在火把昏暗的光亮下,他审视着直立裂缝的侧壁。然后他用手指和脚趾牢牢抠住侧壁上的一道道罅隙,开始向上爬去。
他想要躲开那个晚会。他今年十一岁了,既不是个孩子,也不能算作大人,而且他心中无端地生出一股怒气,盼着那场狂欢快点结束。但等他向上爬到一片深邃的沉寂之中时,攀登本身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爬上去。
在他这个时代,人类在洞穴的束缚下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代,全都善于攀爬。他们居住的洞穴位于喀斯特地带的石灰岩深处,而头顶上是消失已久的浅海。在人类到来之前,这些山洞的主人是那些高度进化的蜥蜴、蛇、蝎子、蟑螂,甚至还有鲨鱼和鳄鱼。它们构成的生态系统最终被人类所取代。泛古陆的自然条件反差极大,却又罕有改变,促使生物的生存环境更趋复杂化,而且互相依存的关系变得更为重要。人类在退入地下之后,对这些不寻常的生物种群没有赶尽杀绝,其中的一小部分仍旧得以生存下来。
不一会儿,不断向上攀登的鲁尔爬过了石灰岩层,现在他两侧是稍微松软一些的砂岩,岩层间结合得非常不牢固。在这个地段,更容易在侧壁上找到罅隙。头顶方向发出的深红色光芒让他足以看清攀爬过程中两侧岩石的细节。他发现,这里的岩石层层相叠,而每一层都重复出现着同一种图案,那是一道道暗黑色的条纹,上面点缀着许多布满瘤状物的凸起。当他触到其中的一块凸起时,他发现那是某种东西的刃口,它非常锋利,可以划破他的手指。那是一柄石斧——被人制造出来,被使用过,又被弃置了很久,最后被深埋在构成这层砂岩的沉积物中。鲁尔变得更加好奇,他仔细探究着那些暗黑色的痕迹。当他将指甲抠进这些东西时,它们纷纷碎裂,而他能闻到一种灰烬的气味,那是木炭刚刚燃尽的味道,好像这里不久前点起过一团火。原来那黑色的东西就是一层层的炉灰。
他爬过埋藏着炉灰和石器的地层,数千个层面叠加在一起,被重重地挤压进岩石中。肯定在很久以前曾有人类生活在这些地方。时间那巨大的力量让鲁尔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同时他也极为震惊,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竟然没有任何改变。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发现的几颗牙齿吸引了过去。那些牙齿非常细小,呈三角形,边缘极为锋利。在它们上面有一些钻出的小孔。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岩壁上抠下来,放进一个小口袋——或许他以后能用它们做一串项链。
他的指尖和脚尖疼痛难忍,但他仍然继续向上爬去。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直立裂缝的顶端。它的开口通向一处更加广阔的空间,那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岩洞,洞中弥漫着那种红色的光芒。在最后那一小段距离,他支撑起身体,双腿向外一荡便落到顶部的地面上,随后站了起来。
他惊得目瞪口呆。他站在平坦的地面上,这个平面好像在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地上覆盖着尘土,非常非常红,而这些尘土沾在他流着汗水的双腿上,感觉起来十分细腻。他慢慢地环顾四周。他正站在一个洞穴的地面上吗?——可是,这个洞穴却没有四壁。而且,洞顶也一定非常非常高,高得让他根本看不到。在他头顶上空无一物,如同黑暗的穹庐。而在他对面,有个东西正升起在世界的尽头。那是一只红色的圆盘,它的弧线完美到了极致。现在它只有一部分突出在笔直的地平线上,那东西就是深红色光芒的来源,而鲁尔能感到它灼人的热力。
鲁尔居住在洞穴和裂缝纵横交错的世界里,他从未见过任何东西有如此单纯的形状,就像面前这片绝对平直的旷野,还有那个具有完美圆弧的光轮。这番景色中轻灵简洁的几何线条简直勾魂夺魄,他凝神注视,不禁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