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微微笑着,没有回答,目光迷离而悠远,她的嘴唇似乎在说,再跟我讲讲威尼斯吧。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划着一张从市警卫队那儿偷来的橡皮筏,去废弃的宫殿里探险。我把镰刀丢进浑浊的水里,感到一种邪恶的快感。船尾荡起的涟漪拍打着宫殿厚实的墙壁上的壁板。我们弯下腰,目光探寻着已变成水宫的典礼大厅。我们的头发从枝形水晶吊灯上拂过,这些吊灯裹在海藻和淤泥里,仿佛钟乳石一般屹然不动。
“有一次,宫殿的地板被我用撑船的竿子捅塌了,水汩汩地流走了。房间空了,于是我们离开下沉的橡皮筏,去开隔壁大厅的门,谁知那道门像水闸一样封住了里面的水。水浪把我们卷过了一个又一个大水泛滥的房间。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狂欢节结束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得无法辨认了,霉迹斑斑,满是污泥,让我们看起来像是盗尸者,又像是鬼魂。滑稽剧团上演的最后一出歌舞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小丑们身上不时地闪烁着钻石形状的缤纷色彩。他们一直呆在凤尾船上。
“我们的水上旅馆是最后一个抛锚的。我们和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小丑一道站在拥满人群的船桥上,看着威尼斯城再一次被夜幕笼罩。天空是紫罗兰色的,一场大暴雨正要袭来,闪电交错成的图案在我们头顶铺开。威尼斯像是缩进了一个湿乎乎的壳里,就像合起的蚌壳夹住的珍珠。
“你用手指着卡瓦里宫殿,让我看宫殿窗口闪烁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毫无疑问,有位威尼斯贵族选择了与这座城市一同沉入水中,就像一艘沉船的船长那样。那位动作机械的船夫把毫无表情的面孔转向那个方向,挥了挥他的硬草帽,继续划起船来。几分钟后,我们又一次登上了利多岛的土地。
“在开往罗马的火车上,我们脱去了褴褛的节日盛装,再次换上了平常穿的制服。我发现你是个言行谨慎、举止端庄的人,在一个小阁楼上过着类似于隐士的生活。从你的信息卡上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与我在威尼斯时对你的印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我很想再见到你。几周后,我们住在了一起。故事的结局是很容易想象的。”
她沉浸在故事结束后的寂静中,然后点点头,感谢他没有接下去讲他们分手的原因。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仍然事不关己,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说服自己,他刚刚描述的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他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她刚把头转过来,就吃惊地看到那张她才认识的脸居然离她这么近。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狭窄的石凳上了——那张石凳仿佛从刚刚逝去的过去伸向了未来。她对于过去并没有什么意识,对未来就更无法想象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她的嘴抽搐了一下,第二个吻滑下她的脸颊,落在头发里。
“不,别这样。我不想。”
公园在他们周围落下了一大片颤抖的树叶,它们飘然而下,落在毯子上,仿佛落在了救生筏上。
“为什么?”
“我不爱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说。我不爱你,也永远不能再爱任何人。爱是需要时间的,而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这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我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可石凳是空的。他一直等到天黑。接下去的几天里,他都没有等到她。整整一个星期;他手里拿着本书,等着她出现,小心翼翼地空出她的位置,这样她可以坐在自己常坐的凳子上。无论是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是某个散步者踏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都会打断他的阅读。他老是跟不上故事的情节,总要回过去再看,就像他等的那个人一样。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迹了,他合上书,再呆上几分钟,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离开公园。
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看见她又坐在那张凳子上了,连忙跑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灰色的眼珠里只有一种礼貌而漠然的神情。他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例行公事般地又从头读起了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