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他们在麦迪西斯公园重逢。他迈着细碎而整齐的步子急匆匆走在沙砾铺就的笔直平坦的小径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面思索着一些细碎而平常的事情。她坐在一张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角的书。头顶上方,一棵日本金松似乎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轻轻摇摆着。
他们本来是永远也见不到对方的。为了维护两人各自的隐私,那条小径原本应该再弯曲那么一点,或者,石凳周围的篱笆应该长得更高些,以挡住任何闯入者的视线,不让他看见坐在凳子上的人。可是,早晨的那个时刻,公园里几乎空无一人,控制麦迪西斯公园的那位疯狂的建筑师尚未开动所有的机器。草坪和小路两旁爬满青藤的树木才不愿为了这个偶尔经过的家伙改变形状呢。黎明抹去了雕像和喷泉的记忆。每一片草叶看上去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或只是羞怯地稍稍长了一丁点儿。此时,公园似乎掌握在不可预知的命运手中。
就这样,他们俩相遇了。他踩在沙砾上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他停下来,惊讶地看到她在这儿。他们互相凝视。他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反应。
他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她耸了耸肩,没说什么,只是把翻开的书本放在膝盖上,看着他。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令她大惑不解:“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她又看了他一眼,这次要仔细些。棕色的眼睛,端正却没有特征的五官,面带微笑,不过此时笑容变得有几分困惑。记不起来啊……她小心翼翼地沉入更为模糊的记忆区,寻找着线索。也许他是她过去的某位恋人,是三年前那段黑暗日子里她曾依恋了数小时的一个人。然而,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她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难以置信地说,笑容渐渐消失了,“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书从她的膝头滑落,掉在她的脚下。他弯腰捡起书,递给她,不敢直接放在她的膝盖上。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窥探着对方。她接过书,啪地合上。
“谢谢。”
在两人共同的愿望下,一道树枝形成的屏障升了起来,把石凳团团围住,小径逐渐消失在一片地毯般的落叶下。公园缓缓醒来,准备迎接数不清的游人,通过微妙的控制,将他们彼此隔开,让人人都快乐地以为自己拥有一大片领地。他们没有察觉周遭进行的各种活动,沉默了一会儿,他率先打破寂静:“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说话。我这就走。但别想对我说你不记得我了,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他起身想要离开,她拽住了他的袖子。
“别这样。哦,等一下!”她咬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如果我曾经认识你,现在也完全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已不再完整,三年前我把其中一部分卖掉了。”
她撩起覆在额头的黑发,沿着发际线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疤痕,这是记忆买卖商的商标。以前他也曾在别人的头上见过这种签名似的伤疤。他明白了。
他起身离去,她也没有试图阻拦他。小径上的落叶在脚下腐烂了。他消失在远处,不知不觉踏着梦游般的步子,枯叶在他周围撒了一地。
他们原本不该再次相遇,但莫名其妙的是,麦迪西斯公园将他们上次相遇的情景在重建艺术场景的时候记录下来,以备随时再次上演这一幕。几天后,他一言不发地在她身旁坐下。相同的情景又出现了,她又没有认出他。
她还在看同一本书。书签只往前挪动了几页,刚读过的段落,她就记不清了,只好不停地回过去再看。那些抹去太多记忆的人往往留不住新的记忆。各种事实和感觉如饥似渴地想要攀附在神经元那滑溜溜的墙壁上,然而接触总是稍纵即逝的。
上次相遇的那一幕又再次上演了,除了几处小小的不同。她要说什么,他大都已经知道了。偶尔,他做出与他性格不符的举动,可她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聊得比第一次要久。公园里阴暗的树丛将两人围了起来,把他们裹在黑暗之中,这种情景与他们模棱两可的谈话颇为和谐。在这种隐蔽的环境下,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谈起了彼此。
“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我不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