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正常,他们拿走了你的记忆,我就永远埋在了你脑海的深处。”
她的脸有点发红:“是因为你,我才把自己的记忆卖掉了吗?”
“也许吧,很有可能。”
他们沉默了片刻。她打开书,伸手弹开一只在裙褶上乱转的苍蝇。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自从他们分手后,他一直怀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那就是与一位理想的女人重新开始,而这个女人的记忆中不存在任何的误解。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她已经忘记了他们分手的前因后果,他只需把它们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抹去就行了。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们重续旧情。他鼓起勇气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却发现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可惜已经晚了。她合上书,拔腿就走,剩下他呆呆地坐在石凳上。
晚上他辗转难眠,第二天绕了个大圈去上班,以免从公园经过。夜幕降临时分,他穿过公园,却什么人都没有碰见。
一周后,那条砾石小路又把他无情地带到了石凳和那个女孩面前。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却从她莫名其妙的表情察觉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上次的相遇了。他的焦虑立刻烟消云散,他大着胆子朝她微笑了起来。两小时后,他又同她熟了。
此后,他习惯了几乎每天晚上到公园和她相会,试图修补她那被记忆买卖商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记忆之网。而当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又会拆散这一切。下一次会面时,他会耐心地从头来过。对于这个游戏,他已经驾轻就熟,三言两语就能重建他们之间谈话所需的亲密感。然而,他说过的话,她没过几天就又忘了。
要想知道自从上次会面后她忘记了多少东西,他只需看一眼她一直在读的那本书就行了。假如书签还在老地方,他就明白自己又白费口舌了。他们的故事,和书中主人公的故事一样,都毫无进展。有时,书签前进了几页,与此同时,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长相。这个时候,她会带着迟疑的笑容和他打招呼,看到他在身旁坐下,也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但是,几天后,她又将书签移回那一章的开始处,从头读起,而他呢,也只好重新开始了。
同她聊天的那种甜蜜宁静的感觉弥补了这些时刻带给他的苦涩。麦迪西斯公园在他们周围布置的场景几乎没有变过,仿佛他们身处一个封闭的天地,这个天地存在于城市的现实和公园千变万化的舞台之间。然而,每天早晨,公园里的机器会把他们前一天留下的痕迹全部抹去,把他们曾踩在足底的枯叶均匀地撒开。
她似乎没有留意这些,可他却苦恼地发现无法把自己的痕迹留在公园的记忆之中,公园也没有留下他同伴的痕迹。只有他的大脑将这些逝去的分分秒加以分类和保存,有时,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时间概念来。在这种痛苦的时候,他会不跟她道别便转身离去,或是跳过与她慢慢熟悉的那个过程,迫不及待地直入正题。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来得越来越早。一结束工作,他便出现在公园里,坚定地走在笔直的小路上。小路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公园里的水池喷出道道水柱,欢迎他的到来,一尊尊雕像在他经过时也为他调了调姿势。他在石凳上坐下,她合上手里的书,这个动作现在已变得无比熟悉了。
万灵节那天,他和她呆了整整一天。她对前一天的记忆仍是残缺不全的。看见他来,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点儿地方。这次她没带书来,也许并非有意,但他宁可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早晨在随意的交谈中梦幻般地过去了。谈话的主题是他们的过去。他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告诉她过去的一切:两人的关系,他们的分手,以及那段亲密无间的漫长日子。那段时光偶尔被一些吵吵闹闹打断,就像被岩石隔开的平滑的海滩。她不知该不该相信,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恍若一首已经遗忘的旋律,在她耳畔回响。这个故事太美了,一定是真的。
到了中午时分,他提议吃顿野餐,拿出用醋调制的色拉、熟火腿、面包和橄榄。他们在日本金松的脚下铺开一张毯子,把葡萄酒浸在一个雕砌的水池里。一群麻雀掠过天空,朝南飞去,微风把干枯的树叶卷了起来。时间按照自己的步调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记忆买卖商的干涉在现实中形成了一处气阱①。这里,“现在”是没有尽头的。
吃完饭,他们在草地上躺了下来,他跟她讲起了威尼斯。一个美好的威尼斯,任何有损她脑海中那些印象的污点都被抹去了。于是,在她的陪伴下,他再度体验了一次毫不逊色于原来那次游历的旅程。自始至终,他都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自己的叙述。他下意识地扭曲了他们曾共同拥有的那段日子,正如公园扭曲了他们周围的景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