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急急匆匆、不可抗拒地向着目标奔驰的时候,它尖叫、呼吼得更响更响了;这时它的道路又像死亡的道路一样,厚厚地铺盖着灰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在很下面的地方是黑暗的水池,泥泞的胡同,简陋的住宅。附近有断垣残壁和坍塌的房屋,通过露出窟窿的屋顶和破损的窗子可以看到可怜的房间,房间中显露出贫困与热病的各种惨状;烟尘、堆积的山墙、变形的烟囱、残破的砖头和废弃的灰浆,把畸形的身心关在里面,并且堵挡住阴暗的远方。当董贝先生从车厢窗户望出去时,他没有想到,把他运载到这里来的怪物只不过是让白天的亮光照射到这些景物上面,它没有制造它们,也不是它们发生的原因。这是恰当的旅程终点,也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终点——它是多么破落与凄凉。
因此,当他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的时候,那个残酷无情的怪物仍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暗淡地、冷酷地、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也同样地看着它们,他到处都看到与他的不幸相似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怜悯心地庆贺着对他的胜利,不论这种庆贺采取什么形式,它都伤害与刺痛了他的高傲与妒嫉心;特别是当它与他分享他对那死去的孩子的热爱或参与他对他的回忆的时候,他的痛苦就格外强烈。
在这一次旅行中有一张脸孔经常出现在他的浮思漫想之中;前一天夜间他曾看见它,它也看见他,它上面的两只眼睛虽然被泪水弄模糊了,而且立即被两只发抖的手捂住了,但是却觉察到了他的灵魂。他在旅程中看到它就跟昨天夜间的表情一样,胆怯地向他恳求。它并不是责备的表情,但其中却有某些疑问,几乎可以说是几分缥缈不定的希望;当他再去看它的时候,这缥缈不定的希望消失了,变为悲伤绝望的确信(确信他不喜欢她),所以它又有些像责备。当想到弗洛伦斯的这张脸的时候,他感到烦恼。
是不是因为他看到这张脸感觉到什么新的内疚呢?不是,而是因为这张脸在他内心所唤醒的、他先前曾经模糊产生的感觉,现在已充分形成,清楚地表达出来,使他十分心烦意乱,它眼看着就要变得十分强烈,使他无法安宁;是因为这张脸把他遭到的挫折和受到的残害体现出来,它无处不在,似乎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是因为这张脸给他正在想着的残酷无情的敌人的箭装上倒钩,把一把两刃的利剑交到敌人手中;是因为他站在那里,给眼前不断变化的景物涂上一层与他自己思想一样病态的颜色,使它成为一幅崩溃与衰败的图景,而不是使它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预示着似锦的前程;这时候他心中十分清楚:生命跟死亡一样能引起他的哀怨。一个孩子逝世了,一个孩子活下来。为什么是他希望所寄托的对象被夺走了,而不是她?
在他的浮思漫想中出现的那张可爱的、平静的、温柔的脸没有使他产生任何其他想法。从一开始,她就是不受他欢迎的,现在她加剧了他的痛苦。如果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而且遭受到同样的打击,虽然这打击也十分沉重,难以忍受,但比起现在,当这打击有可能落在她身上但实际却没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那种打击是无比地轻多了,因为她是他可以或者他相信他可以不感到痛苦地失去的。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并没有使他的心肠变软,并没有使他回心转意,对她喜欢起来。他拒绝了天使,但却接受了潜伏在他胸中、痛苦折磨着他的恶魔。她的耐性、善良、年轻、忠诚、热爱,就像他践踏在脚下的灰烬中的许多细尘。他在他周围一片阴影与黑暗中看到她的形象不是照亮了而是加深了阴暗。他怎么能和她的这个形象一刀两断,永远隔绝呢?在这次旅行中,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现在在旅程的终点,当他站在那里用手杖在灰尘中画着图形的时候,它又在他心中冒出来了。
少校像另一台机车一样,一路上一直在喷气和喘气;他的眼睛经常离开报纸,斜眼看着远景,仿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托克斯小姐们正一个个排着队从火车的烟囱中喷出来,飞越田野,躲藏在什么隐蔽安全的地方似的;这时他把他的朋友从沉思中唤醒,告诉他,驿马已经套上马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