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莱特屈身向前。斗篷用金线绣制,沉重而挺括。随从回头看看,摇摇头,说了些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向勃莱特侧过身子。
“他不要你把斗篷摊开,”他说。“你把它折好,放在膝上。”
勃莱特折起沉重的斗篷。
罗梅罗没有抬头望我们。他正和贝尔蒙蒂说话。贝尔蒙蒂已经把他的礼服斗篷给他的朋友们送去了。他朝他们望去,笑笑,他笑起来也象狼,只是张张嘴,脸上没有笑意。罗梅罗趴在栅栏上要水罐。随从拿来水罐,罗梅罗往斗牛用的斗篷的细布里子上倒水,然后用穿平跟鞋的脚在沙地上蹭斗篷的下摆。
“那是干什么?”勃莱特问。
“加点儿分量;不让风吹得飘起来。”
“他脸色很不好,”比尔说。
“他自我感觉也非常不好,”勃莱特说。“他应该卧床休息。”
第一头牛由贝尔蒙蒂来对付。贝尔蒙蒂技艺高超。但是因为他一场有三万比塞塔收入,加上人们排了整整一夜队来买票看他表演,所以观众要求他该表现得特别突出。贝尔蒙蒂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和牛靠得很近。在斗牛中有所谓公牛地带和斗牛士地带之说。斗牛士只要处在自己的地带里,就比较安全。每当他进入公牛地带,他就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在贝尔蒙蒂的黄金时期,他总是在公牛地带表演。这样,他就给人一种即将发生悲剧的感觉。人们去看斗牛是为了去看贝尔蒙蒂,为了去领受悲剧性的激情,或许是为了去看贝尔蒙蒂之死。十五年前人们说,如果你想看贝尔蒙蒂,那你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趁早去。打那时候起,他已经杀死了一千多头牛。他退隐之后,传奇性的流言四起,说他的斗牛如何如何奇妙,他后来重返斗牛场,公众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象据说贝尔蒙蒂曾经做到的那样靠近公牛,当然啦,即使贝尔蒙蒂本人也做不到。
此外,贝尔蒙蒂提出了种种条件,坚决要求牛的个头不能太大,牛角长得不要有太大的危险性,因而,引起即将发生悲剧的感觉所必需的因素消失了,而观众呢,却要求长了瘘管的贝尔蒙蒂做到他过去所能够做到的三倍,现在不免感到上了当,于是贝尔蒙蒂的下巴由于屈辱而撅得更出,脸色变得更黄,由于疼痛加剧,行动更是艰难,最后观众干脆以行动来反对他,他呢,完全采取鄙视和冷淡的态度。他原以为今天是他的好日于,迎来的却是一下午的嘲笑和高声的辱骂,最后,坐垫、面包片和瓜菜一齐飞向当年他曾在这里取得莫大胜利的场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把下巴撅得更出一点。有时候,观众的叫骂特别不堪入耳,他会拉长下巴,龇牙咧嘴地一笑,而每个动作所给他的痛苦变得愈来愈剧烈,到最后,他那发黄的脸变成了羊皮纸的颜色。等他杀死了第二头牛,面包和坐垫也扔完了,他撅出狼下巴带着惯常的笑容和鄙视的目光向主席致礼,把他的剑递到栅栏后面,让人擦干净后放回剑鞘,他这才走进通道,倚在我们座位下面的栅栏上,把脑袋俯在胳臂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只顾忍受痛苦的折磨。最后他抬头要了点水。他咽了几口,漱漱嘴,吐掉,拿起斗篷,回进斗牛场。
观众因反对贝尔蒙蒂,所以就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看台前的栅栏向牛走去,观众就向他鼓起掌来。贝尔蒙蒂也在看他,装作不看,其实一直在看。他没有把马西亚尔放在心上。马西亚尔的底细他了如指掌。他重返斗牛场的目的是和马西亚尔一比高低,以为这是一场胜利早已在握的比赛。他期望同马西亚尔以及其它衰落时期的斗牛明星比一比,他知道只要他在斗牛场上一亮相,衰落时期的斗牛士那套虚张声势的技艺就会在他扎实的斗牛功底面前黯然失色。他这次退隐后重返斗牛场被罗梅罗破坏了。罗梅罗总是那么自如、稳健、优美。他,贝尔蒙蒂,如今只偶尔才能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观众感觉到了,甚至从比亚里茨来的人也感觉到了,最后连美国大使都看出来了。这场竞赛贝尔蒙蒂真不愿参加,因为只能落得让牛抵成重伤或者死去的下场。贝尔蒙蒂体力不支了。他在斗牛场显赫一时的高潮已经过去。他觉得这种高潮大概不会再有了。事过境迁,现在生命只能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了。他还有几分旧时斗牛的风采,但是已经毫无价值,因为当他走下汽车,倚在他一位养牛朋友的牧场的围栏上审视牛群,挑选几头温顺的公牛时,事先就已经使他的风采打了个折扣。他挑的两头牛个头小,角也不大,容易驯服,但当他感到风采重现的时候——在经常缠身的病痛中闪现出一丁点儿,而就这么一下点儿也是事先打了折扣而提供的——,他并不感到痛快。这的确是当年的那种风采,但是再也不能使他在斗牛中得到乐趣了。
佩德罗.罗梅罗具有这种了不起的风采。他热爱斗牛,依我看他热爱牛,依我看他也热爱勃莱特。那天整个下午,他把他表演斗牛的一招一式的地点控制在勃莱特座位的前面。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这样他表演得就更出色了,不仅是为了她表演,也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表演,这给了他力量,然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但是并没有为了她而有损于自己。那天整个下午他因此而占了上风。